徐之茂出了東觀,便被候在朱雀門下的小黃門帶到了壽安殿内。
這兩月來,徐之茂雖日日都會來此為太後針灸推拿,開出的湯藥方子也讓太後吃了不少。然而,太後的病情依舊絲毫不見好轉,反倒日複一日地重了,不但頭痛得無法起身,整條左臂已全無知覺,已然廢了。
今日出門前,章懷春給了他一張方子,說是讓他在太後身上試一試。
他被謝蘇請進太後的寝宮後,本在床頭守着太後的熹甯帝便忙忙讓開了身子。看熹甯帝那憔悴不堪的模樣,顯然是為太後與他後宮裡那位明貴人的病愁煞了心。
再觀病榻上的太後,好似老了十來歲,哪裡還是平日裡那個威嚴富貴的雍容婦人。
“母後今日說她的舌頭也有些麻木無力了,言語也變得遲緩了。”熹甯帝憂心忡忡地蹙緊了眉頭,“母後這樣的病症分明與中風偏癱一般無二,為何湯藥針石皆無用?”
徐之茂道:“懷春說,太後這中風偏癱之症是水蠱蟲入腦引發的,用尋常醫治中風偏癱的法子難以根治,若要根治,隻能驅蟲。但我們翻遍了醫書藥典,也不知如何驅除人腦中的蟲,也隻能先用湯藥針石延緩病情。”說着便将章懷春給他的湯藥方子呈了出來,“這是懷春根據揚州大肚病與中風偏癱的病症開的方子,天家可送與太醫署的人看看,是否要在太後身上試,全憑天家與太後定奪。”
熹甯帝将這寫有藥方的蔡侯紙接了過來,心情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又去詢問太後:“母後意下如何?”
徐太後艱難又緩慢地道:“試吧。也不用送去給太醫署的那些人過目了,那群老保守怕擔責,定是推來讓去的不敢表态。哀家的命,還是交給我這阿兄與那個外甥女吧。”說着便招了謝蘇到跟前,吩咐她,“拿了這方子,讓明鈴去煎藥吧。”
趁明鈴去煎藥的時間裡,徐之茂又為徐太後針灸了一回。
徐太後聽聞他還未用晚膳,便欲留他在這裡一道兒用膳。
徐之茂婉辭道:“昨日,護送懷春她君姑與女兒的侯府車馬已到了,這一老一幼身子底子薄,路上因生病便耽誤了行程,昨日被接回來時,兩個人身上皆有些不好。懷春本也還在休養中,一人顧不上兩個病人,我怕我回去得晚了,她又逞強熬壞了身子。”
聽他如此說,徐太後也不好強留人在此,隻能吩咐人送他出宮。
想着已有好幾個月不曾再見過章懷春那個外甥女的面,徐太後思量着召她入宮來見一見,便對熹甯帝道:“因小駒兒要留在宮裡陪侍小公主,忤了她阿姊的意,兩人自上回吵了嘴後,那個大的便沒再入宮來見我了,連小駒兒也不管不問了。但她兩個終究是一家姊妹,又哪裡來的那樣大的仇怨?我想托你替我請來那個大的,從中曲為彌縫,讓她一家姊妹握手言和。”
熹甯帝蓦地想起了許久之前在宮牆下遇見章懷春的那個春夜。
那時,他見她在默默拭淚,本以為她是為母後不肯放三女公子出宮而煩惱,原來是與三女公子鬧了不快。
他雖猜到其中有母後在背後推波助瀾,卻也不願如此揣測母後的心思,遂應道:“端午快到了,兒臣打算在濯龍園設宴,與朝中百官同祈端午安康,那便請妹妹那日帶着她那女公子來赴宴,如何?”
“甚好!”徐太後滿意一笑:“你自去安排吧。”
***
壽安殿偏殿内,章歎春正端坐席上擰眉摹帖。一旁伺候筆墨的宮人綠珠見她臉上沾滿墨汁,雙眸裡甚至委屈痛苦得泛起了絲絲淚花,忍不住勸道:“太後昨兒便發了話,今日是端午,你家大女公子也要來,便不查你的功課了。大女公子應快到了,女公子放下筆,讓婢子為你盥洗更衣吧。”
章歎春乍聽阿姊快到了,内心一陣雀躍。但是,想到她還未對那個阿姊消氣,遂斂了神色,故作冷淡地道:“她來不來與我有甚幹系?我情願在這兒摹帖,也不願見她的面!你去與太後姨母說一聲兒,說我不要見侯府的大女公子,要讓謝學事史到這兒來督促我讀書寫字!”
綠珠隻當她還在與侯府大女公子賭氣,并未将她的話放在心上,隻是一個勁兒地催促她盥洗更衣。章歎春被她吵鬧不過,隻得故作不滿地丢開了手中的筆墨,滿臉不悅地由着這殿中的宮人裝扮自己。
她知曉,身邊這個圍着她轉的綠珠是太後派來盯住她的人,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會通過她的嘴進到太後的耳裡。
而時至今日,她始看清太後嚴厲刻薄的真面目,所有的寬容仁慈皆是陷阱圈套。
自她入宮之日起,太後便沒打算放她出宮。為她延請武師父、文夫子,對她百依百順,這些不過是為了将她困在這金玉牢籠裡籠絡她的手段而已。
而她,卻不敢掙脫這座牢籠。
思及如今孤獨凄涼又孤立無援的處境,她便悲憤傷心得淚流滿面,任憑身邊宮人如何安撫勸慰皆無濟于事。
因她每日皆要哭一哭、鬧一鬧,綠珠早已處變不驚,絲毫不見慌亂,反而會利用她的善心來讓她屈服。
“太後已遣人來催了,女公子若想要這殿中之人在太後手底下吃些教訓,那便盡管哭吧,這都是她們伺候不周應得的。”
聞言,章歎春蓦地想起了曾經那些因她之故而被杖責的宮人,内心自責又内疚,再不敢哭了。
綠珠見她收了淚,嚴肅叮囑道:“待會兒在太後那兒見到了你家的大女公子,也請多想想這殿中的宮人,莫說不該說的話,莫行不該行的事,莫要惹怒了太後。”
章歎春心中有氣不能撒,對這個監視自己的綠珠并無好臉色,不耐煩道:“我知道,不需要你蒼蠅似的在耳邊嗡嗡呱噪!”
因身份之故,綠珠知曉自己不受她待見,面對這位女公子的惡言惡語,她内心毫無波動,不過暗自感歎一聲“小孩兒脾性”罷了。
***
入了北宮,章懷春便被謝蘇徑直引到了宮中的濯龍園内。
夏日裡,園中泉水淙淙、花紅柳綠、人影憧憧。章懷春遠遠便聽見了園林深處傳來的陣陣歡歌笑語,那些飄動在花叢草木間的錦繡羅衣、綠袖紅衫更是撩人眼目。
看着這些後宮女子齊聚一堂,章懷春不由又想起了曹公臨死前留下的那個“明”字,低聲詢問身旁的謝蘇:“今日,後宮妃嫔皆來了麼?”
謝蘇笑道:“自是都來了的。”又問,“女公子莫非有想見的美人或貴人麼?”
章懷春斂眉微笑道:“沒有。”
時候尚早,濯龍園内除了徐太後與後宮妃嫔之外,便隻有受邀而來的幾位官眷子女。
随謝蘇步入那花團錦簇的花園裡,章懷春便朝那被衆妃嫔擁簇着的徐太後端端正正行禮問安:“甥女拜見姨母,恭祝姨母大人端午安康、長歲無憂。”
徐太後今日心情甚好,連面貌也變得紅潤精神了許多。她親切地招呼章懷春到身邊坐下,笑着打趣道:“看來皇帝的面子比我大,他一發話,你縱使不想來見我,卻也不得不來了。”
章懷春讪讪一笑,垂眸道:“姨母言重了。”
徐太後最是見不慣她這副不鹹不淡的模樣,但因好容易盼來了她,也不再出言挖苦,反而用那隻尚還有知覺的右手去拉她的手,親熱寒暄道:“我盼着見我外孫女盼了許久,你怎沒将她帶來?我還未見過她呢!”說着便指了指那些官眷帶來的小女公子們,“你看,這些個玲珑可愛的女公子們,皆是她日後在雒陽的好友玩伴,你該帶她出來見見人。她與小公主一般大,兩人定能玩到一塊兒去!”
章懷春道:“她還有些不服水土,等她身子好些了,甥女再帶她進宮拜見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