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将将落下,章懷春的車馬便跟着熹甯帝的車辇入了開陽門。
分道前,熹甯帝忽命鄧石給她傳了話。
“這月十五,白馬寺有一場講經大會,是由身毒國的兩位高僧主持的。”鄧石隔着車窗對章懷春道,“天家聽聞府上的鄭郎君也醉心佛法,對佛門經文多有涉獵,天家那日也會去聽兩位高僧講經宣法,欲讓鄭郎君作陪,還請女公子先向鄭郎君通個氣兒。”
章懷春不由望向了暮色下的天子車辇,繼而對鄧石笑道:“天家厚意,我會向外子傳達的,也請常侍代我先謝過天家。”
鄧石道:“女公子忒客氣了。”又笑道,“時候不早了,奴婢得随天家回宮了,女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直至天子車辇拐進通往南宮朱雀阙門的大道上,章懷春方始命車把式将車驅向了永和裡。
回了永和裡,她聽說舅父已從東觀回來了,便讓青楸将藥箱送回後院,她則先去見了徐之茂。
徐之茂見了她,不免要向她打問太後的病情。
章懷春神色凝重地搖頭:“很不好。”
想起此來的初衷,她便将在青陽宮遇到阿伯、日後要跟着阿伯學那開顱之術的事事無巨細地向徐之茂說了一遍,而後道:“阿伯雖說開顱之術能醫治太後,願将開顱之術傳授于甥女,但甥女惶恐,不敢托大,因此向天家和太後薦舉了舅父,希望舅父能同甥女一道兒學這門技藝。”
徐之茂卻道:“此事,我不能應你。”
“為何?”章懷春不想會遭到拒絕,不解問。
徐之茂為難道:“舅父年紀大了,眼睛已不如從前了,給病人施針艾灸尚能應付,但開顱這等兇險之術,半點馬虎不得,不然是會出人命的!”又鼓勵道,“懷春,在學醫一道上,你有禀賦智慧,又在你外大父門下受教多年,心性毅力已非常人,舅父信你,你莫自己先心怯了。治病救人,最是忌諱醫者自己也沒信心治好病人。”
章懷春仍是心中無數:“舅父真覺我能勝任此事麼?”
徐之茂笑道:“要入你外大父門下,成為他的關門弟子,可不是三年五載的事,我同你表兄自幼跟在他老人家身邊學醫,也是跟着學了八年方始得到了他老人家的認可。而你,隻跟着學了五年,便入了他老人家門下,可見你勝過我們許多。
“懷春,你要記住,面對要醫治的病人,你隻能想一件事。那便是——我要醫好這個人,救活這個人,而不是擔心醫不好、救不活。”
這番話,如醍醐灌頂,讓章懷春混沌迷茫的心瞬間清明。
章懷春感激道:“甥女明白了,多謝舅父提點教誨!”又起身作别,“天色已晚,舅父早些歇息,甥女便先告辭了。”
然而,她将将踏出屋門,徐之茂便在她身後追問道:“你明日去東觀麼?明日醫工們要就你先前提出立女科與兒科的事集議,不能少了你!”
聽聞立女科與兒科的事總算有了進展,章懷春眸中頓時熠熠生光:“甥女會去的!”
徐之茂颔首:“那我明日與你一同出門。”
“好!”章懷春欣然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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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後院,章懷春未曾料到她家三女公子這個時辰竟會在她院中。
明明早間還對她冷言冷語、沒有好臉色的女娘,此時竟會主動迎向她,甚而會像幼時一般撲進她懷中撒嬌。
章懷春隻覺一陣風撞上了她的心口,有光一點點滲入心田,暖洋洋的。
她不由憐惜萬分地擡手輕輕撫着章歎春頭頂的發髻,笑着問:“怎的了?”
章歎春一聽她一如既往寵溺又縱容的溫柔話語,不覺濕了眼眶,愈發懊惱昨夜頂撞忤逆了她,埋首在她懷中嘟囔道:“阿姊,我不該惹你生氣,我知道錯了,你莫再生我氣了,好不好?”
她做出這般姿态,章懷春哪裡還舍得惱她,心早已軟成了一灘水,欣慰笑道:“我早便不生氣了。”
章歎春聽她語帶笑意,趁機從她懷中擡起臉,與她打着商量:“那阿姊能否讓章奇将我院子裡的那些人撤走?我也不想出門被他跟着,你能收回昨日吩咐他的那些話麼?”又賭誓般道,“你放心,我不會偷偷跑掉的!”
“不行!”章懷春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将她環抱着自己的雙臂撥開,肅容道,“在你徹底打消前去烏孫尋明橋的念頭前,你的話,我不敢深信。”
章歎春見她提起明橋便是這般冷淡抵觸的态度,終是忍不住問道:“阿姊為何如此不待見明橋?他做過什麼天怒人怨的事麼?”
其中緣故,章懷春不便與她說,隻歎息道:“他又不曾将你放在心上,你何苦要這般想着他?他不值得,三妹妹。”
“我覺得值得便夠了。”章歎春一臉倔強地道。
章懷春也知要讓她徹底斷了念非一朝一夕之事,又因今日還有要事同鄭純說,便不欲再因明橋同她起争執,便道:“夜深了,你該回去歇着了。”又認真提醒了一句,“在你沒斷了去烏孫尋他的念頭前,你院裡的人不會撤,章奇也會寸步不離地看着你。”
章歎春氣悶,但仍是記得章詠春的叮囑,不情不願地向她行禮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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