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懷春見到四女公子時,發現這女公子即便身着寬袍大袖,那身衣裳也遮不住她那粗如鼓的腰身。
“她顯懷了,阿母才發現她與奚伯那外孫的事。”章詠春悄聲在章懷春耳邊道,“日子這般大的妊婦,貿然下胎會危及四妹妹的性命,阿母縱使氣她惱她,也無可奈何,隻能讓她生下這孩子,卻是将四妹妹禁了足,命人嚴加看管。至于奚伯一家,阿母倒也不曾為難,許了些銀錢,便将人逐出了侯國。”
章懷春心口如堵巨石,眉心始終不得舒展,歎息道:“懷孕生子極耗元氣,她太小了!”
她有過切身之感,深知女子生子猶如過鬼門關。而此事于将至及笄之年的女娘而言,更是險象環生,即便平安生下了孩子,也會留下難以根治的隐疾遺症。
《内經》有雲:男不過八八,女不過七七。女子至三七之齡,方好生育。當初編纂醫書時,她便欲說服衆醫工向朝廷上書,想要請求朝廷廢了那條“女子十五不嫁,五算”的律法,衆醫工卻無一人應她,甚而勸她莫要異想天開。
後來,她又單獨與鄭純談論了此事。鄭純隻說此事事關人丁賦稅與地方官吏政績,若是廢了這條律例,那便是動了朝廷與地方官吏的切身之利。到那時,她将會成為衆矢之的。
“不廢律例,将女子嫁齡延遲幾年呢?”
“時機不對,此事難辦。”鄭純道,“不過,我會與朝中大臣商議的。”
這番提議,自是遭到了朝中大臣的反對,些許朝臣甚而因此斥責鄭純此舉包藏禍心,是要動搖大漢的國本,其心可誅。
因此,這事也便成了章懷春心底永久的遺憾。
權貴富人之家,自可無視那條律例。然而,于尋常人家而言,若是無力或是不想為家中女娘繳納這筆稅錢,便隻能匆匆為家中女娘擇個夫婿嫁了。
行醫數年,章懷春見過太多因年幼難産而逝的女娘;那些挺過了鬼門關的妊婦,身子多留下了無法根治的隐疾。
她改變不了那些女子的命運,本以為家中姊妹不會因那條律例重蹈那些女子的覆轍,不想,她家四女公子竟會受家中仆從所惑,糊塗到與那人有了暧昧私情,甚而懷了胎。
偏偏四女公子同她與章詠春并不親密,她與章詠春前來探望,尚還未開口說一句話,這女公子便冷冰冰開了口:“若兩位阿姊是來做說客的,那便請回!你們說我不自重、不自愛也好,說我辱沒了門風也罷,但我所行之事乃我心之所願,從未受人蠱惑蒙蔽。奚家母子待我的心,可比你們都要真!”
她的冷淡讓章懷春如鲠在喉。看着眼前這張隻比槐序長四五歲的稚嫩青澀臉龐,她隻覺陌生,更感悲涼。
她與四女公子錯過了太多年月,姊妹情義已然不如自幼與其相依相伴的奚瑤母子。錯失的年月,又讓她覺得虧欠她良多,對其懷着深深的歉疚之情,自也讓她無法像面對三女公子時那般理直氣壯,以長姊的身份對其進行規誡。
她一時百感交集,不知如何開言。
靜默中,她忽聽二女公子幽幽歎了一口氣,話語少見地染上了一絲嚴肅:“看來妹妹主意正得很,我們的關心慰問倒像是生在你身上的贅疣。自你行了那荒唐事以來,阿母被你氣得頭疾發作,也不曾有一句責罵你的話,對奚家也仁至義盡了。你倒好,不但不知悔改,竟還如此不識好賴!虧我與阿姊還挂念擔心着你,早知你是這般薄情寡義的人,我們便不來你跟前自讨沒趣了!”
章盼春冷哼:“你們從前便不曾關心在意過我,又何必這時候來我跟前掇臀捧屁假殷勤!我不稀罕!”又目光冷然地看着章懷春道,“阿母頭疾發作,可不是單單被我氣的,是為了大姊姊的事。”
章懷春隻覺她目光如冰似刺,落在她身上,又冷又疼。
“為了我的事?”她凝眉輕聲問,“為了我的何事?”
“自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章盼春笑道,“就連阿父利用阿母的病将你們诓來這裡,也是為了這事。你們登上牛渚矶時,可曾發現這矶上處處皆有重兵把守着?”
牛渚矶乃軍事要塞,一直皆有兵士巡守,章懷春早已見怪不怪了。然而,四女公子的話卻讓她想起了出城前,阿父對她說将她一行人接來“另有打算”的話。
她目光沉沉地看着四女公子,一字一句地問:“你知道……阿父将我們接來此地的用意?”
章盼春點頭,毫不隐瞞,坦言相告:“聽聞你要和親烏孫,阿父說那些遠嫁的和親公主,日子都過得很是悲慘艱辛;還說縱使抗旨,他也不會送你去和親。抗旨不尊可是大罪,輕則被誅殺處死,重則被誅殺滿門,甚而被誅九族。但阿父一意孤行,為了你,絲毫不在意我們的死活,連我們的命都搭上了。”
章詠春一臉震驚:“四妹妹,這話可不興胡說!”
章盼春卻漫不經心地聳肩笑道:“我是不是胡說,你們隻管去問阿母。不過,阿母本在養病,眼下也睡下了,你們若要求真假,還是去問阿父吧。”
章懷春卻盯着她滿是疑惑地問:“若真如你所說的那般,你怎似個沒事人一般?”
“那阿姊想讓我如何?”章盼春好整以暇地問。
“你許會因我遭遇不測之禍,你不恨我麼?”章懷春認真問。
章盼春斂容,靜靜看着她道:“我幼時,侯國便傳說侯府大女公子有一副菩薩心腸。菩薩不會看着衆生受苦受難,更不會讓衆生為她承受苦難禍患。阿姊,你是侯國人口中的菩薩麼?”
章懷春抿唇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