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懷春卻道:“你也說朝廷派兵要來剿殺我一家,你若是留在我身邊,會沒命的。”
“我明知這是個死局,卻仍是來了,便沒想着獨自一人苟活。”鄭純笑道,“若是不能生同衾,那便死同穴。”
章懷春從他嘴裡聽到“死”字,隻覺膽戰心驚,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嗔道:“不興胡說!你母親尚在,你不能扔下她不管!”
鄭純眼神黯了黯,卻是道了句:“有表妹在……”
“那是你母親!”章懷春蓦地從他臂彎裡掙脫出來,難以置信又驚恐萬狀地看着他,“斑郎,你怎的了?那是你敬之愛之的母親,你怎能說棄就棄?你不是信奉西方佛麼?佛說,不孝父母便是造惡,乃重罪第一!你不能……不能如此糊塗!”
鄭純不語,複又将她緊緊攬進了懷中。懷中再次被久違的馨香溫軟填滿,他空蕩蕩的心也被填塞得滿滿當當的,充實而安心。
“我不糊塗,懷兒。”他埋首在她肩頸間,低而有力地道,“我本是抱着下地獄的心來見你的。我也不求與你的生生世世了,隻求與你相守這一生。”
他對她的依戀愛慕,從來都好似一條輕緩流淌的溪水,不張揚,不熱烈,卻溫柔綿長,潤物無聲。
而眼下,他的決絕熱烈,卻是一團烈火,足以灼傷她。
“槐序還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利用女兒喚回他的理智,“你應帶她離開這兒。而我,還是想借由和親一事,為家人求得一線生機。”
鄭純道:“王令君要斬草除根,和親不會改變什麼。”
“不,我想試一試。”章懷春道,“王令君既不想我有個好歹,那我便能以自身為籌碼,同他談一談。”
鄭純心口陡然一涼。
此時此刻,他方始真正明白——他真的來遲了。
他頭一回義無反顧地奔向她,她卻早已下了要棄他而去的決心。多年夫婦,他知曉她的心性,既是下定了決心去做的事,她便不會再為他留下來。
“斑郎……”
“你說過會等我的……”鄭純不斷重複着這句話,哽咽道,“為你這句話,我欺慢了神佛……懷兒……你便是不要我了,槐序……你也舍得下麼?”
章懷春聽到了他吞聲飲泣的聲音,不多時,便有溫熱的淚染濕了她的肩頸。她扶起他深埋在自己肩頭的臉,他卻慌亂背過了身,胡亂用手抹去了臉上淩亂的淚痕。
然而,隻要想到她就要離自己而去,他心中便悲痛難耐,淚水漣漣而下,如何也抹不盡。
“斑郎,莫要哭了。”章懷春再次将他的臉扶了過來,脈脈含情地道,“趁你回雒陽前,我們好好聚聚,好麼?”
鄭純并未回應她,隻是默不作聲地凝視着她。
她身後,是濛濛如薄霧的細雨,雨霧随風漫進亭子,在她周身漂浮纏繞,讓她恍若身在雲端,觸不可及。
在她的手從他臉上離開時,他忽就慌了神,于半途截住了她的手腕,随之便又緊緊攬住了她的腰身。
章懷春隻覺他這回攬住她腰身的力道格外大,怔愣之際,他的氣息已貼上了她的面頰。他呼出的氣息急促而紊亂,看她的眼神,她并不陌生。
她不由呼吸一緊,胸腔内的那顆心更是跳動如雷。她又擡手按上他的心口,那裡頭的動靜不比她小。
“懷兒,我能親一親你麼?”鄭純指腹輕輕拂過她的唇瓣,雖是急切想要嘗嘗曾令他銷魂的滋味,卻不敢唐突她。
章懷春卻認真問了句:“你不怕你的佛降罪于你麼?”
鄭純搖頭:“不怕。”
因六根不淨,他早已滿身罪孽,并不怕再多添些罪。
章懷春也便沒再多說什麼,主動摟住了他的脖子,将唇輕輕湊了上去。
較之他為平夫人守孝的那三年,這短短幾月的分離,不過一彈指間。然而,章懷春卻覺他的一切皆變得陌生。
他身上的佛前香雖不及當日在白馬寺那般濃烈,但已融進了他的骨血裡,這香氣自他口中渡到她口中,她隻覺又苦又澀。
待她的手撫上他的眼角時,她始知自己嘗到的是他的淚。
她又仰頭去親吻他的眉眼,将他眼角的淚悉數吃進了口中。
“斑郎,”她捧着他的臉,認真囑咐着他,“離開時,将槐序也帶走,我将她托付給你了,你也不要再摻和進這些事裡了。”
鄭純隻是搖頭,紅着眼眶道:“我不走。”
章懷春見他這般模樣,心酸又心疼,卻仍是強裝冷靜地道:“阿兄還等着我,這事,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
***
章茆早在屋内燃香煮茶等着兩人了,見了姗姗來遲的兩人,他開門見山地道:“我已同叔母商議過了,她說妹妹若仍是一意孤行,便讓我将你關起來,省得你趁這關頭逃出了牛渚矶。”又笑問,“妹妹如何說?”
章懷春皺眉,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是去赴死,隻是和親遠嫁,為何你們甯可玉石俱焚,也不願讓我去和親?隻要我去和親,我好歹能為你們求來一線生機,也能還阿父清白。”
章茆道:“你當那烏孫昆莫是真心求娶你麼?他是要利用你來牽制威脅明橋!你若是去了烏孫,日子不會好過!”
“同明橋有何關系?”章懷春不敢往深處想,下意識看了一眼鄭純。
鄭純亦是頭回聽聞烏孫求娶章懷春的背後竟牽扯到了明橋,不解問:“那小郎君……我是說逃去匈奴的烏孫王子,莫非還記挂着懷兒?”
章茆點頭,似憐似悲輕歎:“當年,我請他幫侯國重雕一尊神女像,他卻用雕神女像的邊角餘料,偷偷雕了好幾尊大春妹妹的石雕小像,那眉眼與妹妹真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那些石雕小像皆被他帶去了烏孫,那素光見了,自也窺破了他的心思。也怪道當年那素光初次在洛水邊見到妹妹時,便一直盯着妹妹,原來那時便在打妹妹的主意了。”
明橋此等行徑,讓章懷春感到匪夷所思,心中頗不自在。
然而,她卻仍是堅持道:“即便烏孫昆莫真要利用我對付明橋,若能因此換來阿父的清白與你們的一線生機,我也甘願和親。”
“此事由不得你!”章茆不容拒絕地道,“你須知,你即便去了烏孫,也救不了家人,還會枉自搭上自己的一條命!看來,我真得命人将你看守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