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純見章勝态度雖恭敬,但言語卻很強硬,一副他不去便不罷休的架勢,隻得先回了萬竹塢。
萬竹園内,章遊已在亭中鋪席煮茶以待。見鄭純已被章勝引進了園中,他忙起身來迎,笑容可掬地邀人入席。
被敬重的長輩這般相待,鄭純隻覺惶恐:“使君屈尊相迎,晚輩不敢受。”說着便向章遊深深揖禮,“請使君先入席。”
章遊知他性情,也便先入席坐下了,笑着問了句:“瑜白可還記得我頭回見你是何時?”
鄭純微怔,赧赧低言:“晚輩慚愧,記不太清了。”
“不怪你。”章遊一面煮茶,一面笑着感概着,“你那時還小,也就與槐序一般大,那日随你阿父見過的人,也不隻我。那時,我便想着要将你诓來做我家的郎婿,同你阿父說起時,你阿父卻同我翻了臉,說鄭家兒郎縱使上街去行乞,也不會做那上門婿。”
聞言,鄭純愈發羞窘。
他确然想不起與眼前這位長輩初次見面的事了,父親也從未向他提起過臨沅侯府曾有意招他入贅的話。
他忽有些恍惚。
父親若是泉下有知,得知他最後仍是贅了侯府,應不願再認他了吧。
然而,他卻從不曾後悔過。
章遊繼續道:“當年,我原也隻是一句玩笑話,并非真的要委屈你來做我家上門婿。但那之後,你阿父總會将你的文章詩賦抄下來寄與我,讀了你年少時寫下的那些文章詩賦,我便想着,這樣的吐鳳之才,縱做不成我家的上門婿,也不能便宜了旁人,讓你做了他家的乘龍婿。
“雖懷春因要招贅,與你無緣,但我家又不止一個與你年紀相仿的女娘,你阿父不肯委屈你入贅,但為你聘我家女娘為婦,他應不會再同我翻臉了。可我還來不及與他提說此事,他便病逝了,你同你阿母不久之後也被接去了雒陽。
“經了這些變故,我本以為你與我章家終究是無緣的,卻不想兜兜轉轉,你還是與懷春結了伉俪,可見你與我章家有着不解之緣。縱使你們如今已是連理分枝,但你們情深緣厚,定會有钗合鏡圓的一日。”
茶湯沸騰,鄭純的心也在這番撫今追昔的話語裡翻騰着,諸多情緒也似經了炭火的燒煮,汩汩翻騰叫嚣着,幾欲破胸而出。
然而,念及章懷春這段時日反複無常的态度,他心上的那團火,倏地便被一團冰涼刺骨的雪水澆滅了。
她隻想抛下他隻身赴黃泉,曾許下的再續鸾膠之約,已然成了空口諾言。
分钗終不會合,破鏡亦不會圓。
将将煮沸的茶湯,他也不待其稍稍冷卻,便抿了一口吞下。吞下這滾燙的茶湯,他隻覺吞下了萬根銀針,喉舌被燙得生疼;茶湯入肚,這萬根銀針又化成了一團火,灼燒得他腸腹一陣陣發痛。
因這一口滾燙的茶湯,他的心口處再次攢聚了一團火,會發熱,亦會疼。
這才是他想要的一顆心。
“瑜白,”章遊見他連飲了幾口滾燙的茶湯,語重心長地勸了一句,“茶晾一晾再飲,當心燒傷了胃。”
鄭純赧然,不覺紅了臉,将才又舉到唇邊的茶盞放下了。
“使君喚晚輩前來,是為何事?”他率先發問,想要掩飾自己失态後的尴尬與不自在。
章遊卻道:“我的來意,須先知你想要與朝廷中人一見的用意,方好與你說起——瑜白,你有何打算?”
鄭純神色微頓,而後坦然望向對面的人,沉沉道:“前陣子,蕭小将軍在對岸勸降的那些話,使君應也聽到了。朝廷既當我是被使君扣下了,我便想着不如将計就計,就讓小侯爺利用我這個‘人質’同他們談一談條件——隻要朝廷能撤兵,還使君清白,那便放我一條生路。”
章遊隻覺這郎君太過天真,蹙眉不贊同道:“你将此事想得太過簡單了!王令君派你來揚州,便斷定我們不會傷你,自不會相信是我們将你扣下了。‘人質’一說,應是天家不願你同我們這些‘逆臣賊子’有牽扯,為你開脫罪名的說辭。”
鄭純又何嘗不知他這個“人質”騙不過王博的眼,亦猜得到“人質”一說定是閻公為免他日後受牽連,向永嘉帝出的主意。
但他的目的并非是讓王博信他這個“人質”究竟是真是假,而是在賭天家究竟有多在意他這個舅父的生死。
“隻要天家信我是被使君扣下了,也在意我的生死,我這個‘人質’便有用。”他道,“王令君若是不會因我撤兵,隻要我因他的出兵有個三長兩短,天家必會與他心生嫌隙。王令君其人,為人雖有小過,卻有大節,忠君之心精貫白日,不會想要失了天家歡心。為挽回帝心,他行事應會收斂些。那時,陸師兄與揚州吏民再去詣阙上書,閻公也好在朝中為使君周旋,為使君申冤。”
聽了他這番打算,章遊久久無言,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他驚惶不安地問,“莫非是想以死谏君?”
鄭純含笑點頭:“由我去破局,才能讓天家與王令君離心,也能讓他知道去争權,而不是一直躲在旁人身後,甘願做個白闆天子。”
“不可!”章遊駁斥道,“瑜白,你可不能沖動行事!此事,我決不能應你!”
鄭純想出言勸說,尚未開口,便被擡手打斷了:“你若要做這個‘人質’,那便聽我安排行事。我會利用你這個‘人質’,去與王令君談一談條件——隻要朝廷能赦免除我之外的侯府衆人,我會認罪投降,引頸受戮,自也會讓你毫發無損地離開。”
鄭純被他溫和又堅定的目光緊緊盯着,分明想要拒絕,卻恁是道不出一個“不”字。
“瑜白,”章遊曉得他心裡的顧慮,話裡并無一絲逼迫之意,甚而還帶着懇求,“天家是看重你的,隻有你能為懷春她們求得一線生機。活着,隻要不是被充為奴婢受人磋磨羞辱,縱使被貶為庶民,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鄭純不應。
卻見席上的人緩緩起了身,朝他深深揖了一禮,慌得他霍地起身避開了這樣的大禮,又誠惶誠恐地深深彎下腰賠了一禮。
章遊見他避開,又轉向他行禮懇求:“懇請你應下。”
鄭純不敢受他這樣的禮,已是屈膝跪了下去,伏首惶惶道:“使君莫要這般折煞晚輩!”頓了頓,又擡起了頭,神色凄惶地笑了笑,“晚輩身微命賤,死了也不足惜,倒是侯府衆人不能失了使君,世間也不能沒了使君這樣廉潔奉公、大公無私的賢明君子。”
“誰說你身微命賤了?”章遊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話裡已染了一絲威嚴,“瑜白,你如今是在我的地盤上,這裡的事,是我說了算的。”
言罷,他便招了章勝進亭來吩咐:“送鄭郎君回溪廬,好好看着他。”
***
萬竹園裡的那場談話,章遊暗中交代了章勝要将鄭純的心思打算告知章懷春,想着讓她去勸勸鄭純趁早打消了“以死谏君”的念頭。
然而,隻要章懷春提起這話,他便會沉默下來,吝于同她再說一句話。為了避開她,他這兩日多是帶着槐序與蕭怿去竹林挖春筍,再親自給她炖筍湯。
他待她依舊細緻溫柔,但言語卻冷了淡了。
這日,章懷春在章詠春的陪同下走出溪廬,踏過溪廬外的那座石拱橋,便又在那片竹林裡見到了鄭純,以及他身旁的兩個孩子。
一大兩小,為挖筍,手上無不沾滿了泥。
見他在兩個孩子面前言笑自如,全然不是在她面前的沉密寡言,她心中如同被刺了一般,轉身便欲回溪廬。
章詠春卻一把扯住了她:“你要出門多走走,也該與姊夫好好談談。”說着話,她便朝竹林那頭招手高呼,“槐序!怿兒!過來!”
竹林中的三人齊齊回頭,卻是蕭怿見阿母不斷向自己使眼色,他心領神會,遂向鄭純道:“阿母有事吩咐我與槐序,我與槐序便先走了,等會子再來幫姨父挖筍。”
鄭純早在回頭時便見到了與章詠春站在一處的人,卻很快便收回了目光,聽了蕭怿的話,也隻是匆匆應了聲好,便由着兩個孩子離開了。
林外的談話聲漸漸遠去,風中卻飄來了一陣香氣,是聽雪齋日日燃的木樨香。
香氣入鼻,熟悉的腳步聲亦在身後響起,輕輕緩緩,卻似重錘敲打在了他的心上。然而,他卻不敢回身去看,隻是毫無章法地揮鏟去掘腳下的土,卻始終挖不出一根春筍。
章懷春慢慢行至三人先前挖筍的地方,卻發現那竹簍裡空空如也。而鄭純,見她過來,卻仍在彎腰舉鏟掘土,對她不理不睬,分明還在同她怄氣。
被他如此漠視,章懷春隻覺心口揪得疼,率先開口道:“這兒沒有筍,你莫再挖了。”
鄭純手下動作微頓,随後又若無其事地揮動鐵鏟繼續掘土,頭也不擡地回了一句:“挖不到筍,為自己掘個墳地也好。”
章懷春眉心驟緊,心頭因他這話很是不喜,伸手便扯住了他的手臂,輕聲呵斥:“我讓你别再挖了!”又從他手中奪過那鐵鏟扔向一旁,卻是緩了聲氣,“斑郎,你真要同我這般置氣麼?你怎就不願同我好好說話?”
鄭純此時方始将目光落在了她臉上,卻又被她眼中哀哀欲絕的光刺痛了雙眼,心口也針刺般的疼。
他垂眸避開她的眼,低聲道:“若你還是同先前一樣的話,我也不想再聽了。”
章懷春好似不認識了他一般,怔怔失神看着他問了一句:“你明知……明知我想你活下去,帶着槐序好好活下去,為何要這樣逼我?”
鄭純隻覺心口宛若淩遲,淚水已悄無聲息地滑出了眼眶,直至她的手觸到他的面頰,他才慌亂地背過了身子。這時,他也顧不上手上的泥,擡起泥糊糊的手便去抹臉上的淚。
章懷春轉至他面前,看他白淨淨一張臉,被他的手抹得污漬斑斑的,隻覺他這般模樣有些滑稽可笑。
見他還要躲,她再次扯住他的衣袖,舉袖便要為他揩拭臉上的污泥淚漬,卻又被他偏頭躲開了。
“髒……”他雙耳通紅,很是難為情,“我去溪邊洗洗。”
章懷春卻不放他:“我不嫌髒。”說着已是舉袖為他抹去了臉上的幾塊污迹,邊抹邊歎息道,“你總是哭,倒顯得我有些蠻不講理了。”
鄭純眨了眨眼,那懸在眼角的一滴淚便落在了章懷春指尖。
看着這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她便好似看着他那顆似琉璃般剔透又易碎的心,竟是低頭将這滴淚抿進口中。
很苦,很鹹。
鄭純隻覺她抿進口中的是自己的一顆心。
他的心,頓時便被抿化了。
他想擁她在懷,卻又怕髒了她的身,最後也隻能看着她,動情喚了聲:“懷兒。”
章懷春擡眸注視着他,看他眼眸深似海,裡頭似有暗流洶湧,這暗流她不久前便見過。她心中蓦地一慌,輕蹙着眉心問:“你這般看着我,莫非還是打算以死谏君?”
鄭純緩緩點頭:“我想為你阿父挽回清白,想你活下去,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章懷春隻覺眼眶發熱,哽咽道:“可我……我……我也想你……活下去……”她擡手觸摸他的臉,哀求道,“你就莫再同我犟了,好麼?”
鄭純見她這般模樣,便不忍心再同她争論,心情郁結地籲出一口氣,笑道:“我陪你去别處走走,你等等我,我先去溪邊洗洗手。”
章懷春隻覺心都涼了,在他轉身之際,便冷冷說了句:“不必了,我讓青楸陪我。”
鄭純還欲說些什麼,她已決然地轉身離去,隻留給他一道纖細單薄的背影,以及那沁人心脾的木樨香。
***
是夜,夜色沉沉,朝廷的樓船軍再次趁着夜色逼進了牛尾灘。不再隻是探路,而是全軍出動,聲勢浩大,氣可吞山河,全然不懼山崖上投放的火箭、山石。
面對來勢洶洶的千艘樓船,牛首崖上的火箭、山石之數不足以摧毀這支龐大的樓船軍;江面上的那座木筏橋,亦攔不住這支樓船軍。
橋斷,水面上的厮殺才真正開始。
一夜之間,牛尾灘便失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