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歎春在沔水邊等至黃昏日落,方始等回前去武當山太和觀迎太皇太後的劉睿一行人。見到那被人從肩輿上攙扶下來的婦人,她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隻喚了聲“姨母”,淚水便簌簌而落。
受了這場磨難,太皇太後看上去有些頹靡委頓,沒了往日裡的那股威嚴鋒芒,那雙看着章歎春的眼裡滿是慈愛憐惜。
她掙開旁人攙扶着自己的手臂,幾步上前将面前這個淚水潸然的甥女摟入懷中,柔聲安撫道:“我的小駒兒,你莫哭,我們這便回雒陽。”遂轉頭對劉睿道,“那便有勞劉将軍護送了。”
“你老這便打算動身回雒陽了麼?”劉睿擔心她的身子吃不消,不放心道,“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不如先回武當縣休養些時日。”
太皇太後道:“來不及了,這便啟程吧。”
此行,衛蘿因誅殺劉和、解救太皇太後有功,太皇太後便允她帶着阿峰随行。
一路上,車馬舟船相替,日夜不息地向雒陽而行。
***
迷迷糊糊中,章盼春似又聽到了噼裡啪啦的雨聲。
這雨聲似惡鬼在她耳邊嚎叫,讓她再次陷入了牛渚矶被攻破那夜的噩夢裡。那夜的江面之上,橫屍百萬,流血漂橹,她親眼看到自缢身死的阿父被朝廷的人揮刀砍下了頭顱,又被裝入了一隻木匣裡。
見那為首的竟奪過了阿母懷中的孩子,想要舉刀刺死,她也不知還在月内的自己突然哪來的力氣,竟是飛一般地蹿上前,從那人手中奪過了孩子;那人的刀也便刺在了她的肚腹之上,阿姊為她縫合、尚未愈合的傷口霎時血流如注。
“不許……”雖是疼得幾欲暈過去,她仍是緊緊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雙目充血地瞪視着眼前的男子,“不許動我的孩子!”
那人卻道:“他是個郎君,可留不得啊!”
她不語,隻是強忍着疼痛與之對峙着。
然而,失血與疼痛很快便讓她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除卻阿兄與二姊姊,她與萬竹塢裡還活着的衆人皆被帶到了這艘樓船上,所幸朝廷的人饒了她的孩子一命。
“阿姊……我疼……也冷……”
狹窄昏暗的船廬裡,章盼春這氣若遊絲一般的呻吟很快便被外頭的雨聲淹沒,卻仍是被章懷春捕捉到了。
“你再忍忍,沒兩日便到雒陽了。到了雒陽,我便有藥為你治傷祛毒了。”章懷春說着便用被子緊緊裹住了章盼春瑟瑟發抖的身子,又擡手觸摸她通紅的臉頰,仍是火一般的燙。
她的心不由揪成了一團。
章盼春卻最是知曉自己的身子如何。自上了這艘船,她的傷勢便不斷惡化,鮮少有清醒的時候,她的命早已如遊絲,怕是撐不過兩日了。
思及此,她不禁凄然淚下;又見這船廬内隻有她與阿姊,不見她的孩子,她更覺心慌,唯恐那孩子被朝廷的人害了,遂撐着所剩無幾的力氣掙紮着要從榻上起身。
“你好好躺着!”章懷春唯恐她肚腹上的傷口再次裂開了,忙将人按了回去,“你要什麼,同我說一聲,我為你送來便是,莫要再亂動了。”
章盼春強忍着疼痛,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我的孩子呢?”
“他在阿母那兒。”章懷春一面為她掖着被褥,一面安撫着她,“待天明了,你便能見到他了。你也莫要擔心,那王護軍當時既留下了他的命,他的命便算是保住了。”
章盼春心下稍安,但想着自己命不久矣,孩子的父親又不知在何處,她隻覺凄惶,甚而覺得不甘。
她如此年輕,怎能如此痛苦狼狽地在病榻上死去?
她忽開始痛恨眼前的這個阿姊。
若這個阿姊一開始答應去和親,朝廷便不會給阿父安上“逆臣賊子”的罪名。如此,阿父便不會死,侯府也不會落敗覆滅,她一家更不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然而,思及這個阿姊即便懷着身子,仍衣不解帶、毫無怨言地照料着自己,她便如何也怨不起來,更恨不起來。
但是,她真的好疼、好冷。
***
風雨如磬的夜裡,這艘押送着侯府衆人的樓船上忽一陣騷動。這場騷亂并未波及到樓船第一層的船廬,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整艘船上便又是一片死寂,隻聞風雨呼号之聲。
章懷春雖聽到了些微動靜,但并未放在心上。卻是本就睡得不安穩的四女公子,似因那陣騷動受到了驚吓,醒來後便高熱不退,如豆虛汗将她身下的被褥也浸透了。
章懷春扶上她的脈,她的脈卻好似屋漏殘滴,慢而無力,起而不相連,竟是絕脈。
她的心瞬間沉了下來。
“阿……阿姊……”章盼春軟而無力地抓着她的手,眼中的光已聚不到一處,隻是斷斷續續地說着,“我……我……我夢見……奚奴……夢見他……死了……也夢到阿父……我……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不……”章懷春的手指依舊不死心地探尋着她的脈,卻隻能摸到她愈發無力的脈象。
笃——笃笃——
一長兩短的敲門聲,似落在她心上的驚雷。她偏頭望過去時,船廬的門便被人從外輕輕推開了,劉元弋的面容亦随着屋門被推開的那一刻,被走馬廊上的燈火清晰勾勒了出來。
而他身側,還立着一人。
看到那人緩緩擡起的臉,章懷春眉心驟然緊蹙,滿是警惕地看着這少年。
他似将将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渾身濕漉漉的,衣衫單薄,滿頭青絲潦草淩亂,上頭水珠“滴答滴答”往下落。
“大女公子,此人夜裡擅闖樓船,聲稱是侯府昔日的相識,女公子識得此人麼?”劉元弋并不入内,隻在門外有禮有節地向章懷春詢問。
章懷春已從乍然見到這少年的震驚裡回過了神,從這人臉上收回目光,正要說她并不認識此人,她扶在四女公子寸口處的指腹下,忽捕捉了似急雨跳珠般的脈象。
見四女公子竟似要掙紮着從榻上起身,她忙安撫道:“你莫激動!”繼而才對門外的劉元弋道,“他确是相識的,還請劉小将軍能通融通融,準他暫留一刻鐘,我有些話要同他說。”
聽聞,劉元弋臉色不由一松,微微笑道:“既是侯府舊人,我也便不追究他擅闖朝廷樓船軍的罪過了。不過,若再有下次,他落到旁人手裡,我便保不住他了。”又道,“我一刻鐘後再來帶走他。”
章懷春颔首向他道了聲謝,看到他離開,這才望向了那畏縮在門外的少年:“進來吧,四妹妹要見你。”
少年這才猶猶豫豫地擡腳邁了進來,見到章盼春那張如死灰一般的面容,竟是“撲通”跪倒在了榻邊,嗚嗚咽咽哭着。
章懷春怕他這般哭下去白白浪費了與四女公子話别的時間,遂忍着悲痛催了聲:“妹妹時間不多了,你也隻有一刻鐘的時間,好好同她說說話吧。”說完便起身出了這間船廬,卻喚來了青楸在室内照料。
出了船廬,涼風冷雨撲面而來。
走馬廊上,火把林立,樓船士卒亦是五步一崗,将關押着侯府衆人的幾間船廬防守得嚴嚴實實的。
章懷春望着如墨一般的雨夜天穹,仿佛覺得那片天快要向自己墜下來,沉甸甸的,壓得她透不過氣來。臉上濕哒哒、黏糊糊的,她抹了一把混雜着淚水與雨水的面頰,一偏頭,卻見到了自飛廬之上緣梯而下的鄭純。
自被帶上了這艘船,因劉元弋的緣故,她一家即便能在這一層的走馬廊上閑步透氣,卻也并不被允許在外逗留太久,船廬之上的飛廬與雀室[1],更是她一家不能踏足的地方。
鄭純并非侯府中人,又是被救下的朝廷使者,是天家着意要護着的舅父,這樓船無一處是他不能踏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