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值中夜,他早該歇下了。
章懷春心中狐疑,上前問了句:“這個時辰了,你怎還未歇下?”
鄭純目光有些躲閃,卻也如實回答了她:“睡不着,便去上頭尋劉小将軍說了會子話。”
“何話?”章懷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不是閑來無事會尋人拉閑散悶的人,更不會深夜去叨擾旁人。斑郎,你是不是瞞着我在謀劃着什麼事?”
鄭純不想她仍是如此敏銳,輕易便能窺破他的心思。
而他所行之事,她定然不會同意。
他不想因那些事再同她起争執,面對她的質詢,他隻能撇開目光,一言不發地垂目去看腳下那片翻動着綽綽燈火的江面。
章懷春很不喜歡他這副避而不談的态度,仍想着要撬開他的口。
然而,青楸卻于此時神色慌張地奔了過來,開口竟有些哽咽:“女公子,四女公子……不好了……”
章懷春聞言大驚失色,已是顧不上向鄭純尋根究底,慌慌張張地回了章盼春所在的那間船廬。
榻上,四女公子安安靜靜地躺着,雙目緊閉,恍若隻是熟睡了一般。
章懷春顫抖着手摸上章盼春的脈,甭管摸多少回,使多大的力,她的指下再也探不到一絲動靜。她又不死心地去探四女公子的鼻息、頸脈、心口,那裡頭皆是靜悄悄的,不再有一絲生的氣息。
她知曉四女公子撐不了多久,卻不想,竟是一刻鐘也撐不住了。
她不由看向一旁失魂落魄的少年——這個害她家四女公子才至及笄便懷孕生子的奚家子奚尋,冷聲诘問:“你同她說了什麼?”
奚尋恍似未聞,隻是睜着一對空洞無神的眼默然流淚。
親曆了親人慘死的變故,章懷春早便積壓了滿腔的憤懑,眼前這少年緘默不語的情狀,又讓她想起了鄭純對自己那冷淡疏離的态度,她心底更是悲憤。
此刻,她似尋到了宣洩之口,目光似刀子刺在了奚尋身上,厲聲道:“奚尋,回我話!”
奚尋心口一顫,好似被這道冷厲的聲音喚回了魂,遲鈍地轉過頭朝章懷春望了過來。然而,他依舊一個勁兒地流淚,最後竟抱頭伏地痛哭起來。
章懷春忽覺厭煩,卻是青楸見她神色不對勁,忙上前在她耳邊輕言勸慰:“女公子莫為難他了,他不曾對四女公子說過不該說的話,四女公子閉眼前,心裡是高興的,她看上去沒什麼痛苦。”
章懷春這才湊過身子,細細打量起了章盼春的面容,确如青楸所說的那般——沒什麼痛苦。
然而,她的心口卻痛得宛若淩遲,霎時淚如雨下,禁不住抽噎啜泣起來。
青楸眼中也不覺熱淚翻湧着,輕輕扶過她的身子,好讓她在自己懷中痛痛快快哭一回。
而在兩人相擁而泣時,伏地痛哭的奚尋卻慢慢止住哭聲,從衣襟内取出了一支金钗。這是章盼春香消玉殒前贈予他的金钗,是留給他的念想,他卻不想要這個念想。
他反複摩挲着這支金钗,最後看了一眼榻上的人,随後便将手中的金钗對準了心口。
他不會讓她的女公子一人孤獨地赴黃泉。
章懷春聞到一陣血腥味,心下一慌,霍然從青楸懷中擡起了頭,卻見那支金钗已直直地插入了奚尋的心口。
她一時失了神,隻覺渾身發冷,就這樣呆呆怔怔地看着他拔出心口的金钗,而後強忍着疼痛,對她說了今夜的唯一一句話。
“她怕黑,怕孤單,請……将我葬在她身邊……”
章懷春久久無言,鼻尖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再次将她帶到了阿父自戕又被斷頭的那日,鋪天蓋地的血,幾乎将她淹沒。
她隻覺她的世界是動蕩搖晃的,眼前一時是阿父帶血的臉龐,一時是四女公子安睡的容顔,一時又是阿母憔悴的面容和鄭純颦蹙的眉眼。
落入到鄭純的懷抱中時,她的意識便徹底消失了。
她的意識時有時無,整個人好似身處一片混沌之中。她不知自己在這片混沌之中待了多久,待混沌的意識稍稍清醒了些,她方始發現自己已不在四女公子的那間船廬裡了。
榻邊,鄭純見她醒來,緊蹙的眉頭才稍稍舒展,眼中有淚光閃爍。
“你燒了兩日,懷兒!”鄭純嗓音微微有些沙啞,緊握着她的手,慶幸道。
章懷春确覺身心俱疲,嗓子也幹癢疼痛,許久才問了句:“我們已到雒陽了麼?”
鄭純點頭:“已到了雒陽地界,還有半日行程,便到城外了。”
***
得知護送着太皇太後的舟船今日抵達城外,王博早便帶着一幫文武大臣在開陽門外的洛水之濱迎候着了。
然而,太皇太後一行人将将下船,岸邊的羽林衛便圍了上來,刀劍俨然指着太皇太後身旁的章歎春。
“你們反了不成?竟敢對哀家刀劍相向!”太皇太後挺身将章歎春擋在身後,怒目環顧着這一圈羽林衛,目光落在人群外的王博臉上時,眼中幾欲噴火,“王博,你敢對哀家不敬?”
王博緩步上前,隔着羽林衛,恭恭敬敬向她揖了一禮,态度謙卑:“太皇太後息怒,老臣豈敢對你老不敬?是你老身邊的那女公子如今是逆賊家眷,幹系甚大,老臣隻是要緝拿她,還請你老莫讓老臣難辦。”
“我看你真是老糊塗了!”太皇太後冷譏道,“你逼死了荩臣良吏,鬧得揚州民怨沸騰,到如今竟還不知自己已堕入了劉和那賊子的陰謀陷阱裡麼?”
“老臣并未冤殺那賊子!”王博義正言辭地道,“那章遊自戕前,已認了罪,承認他與劉和有過書信往來,也知那劉和的謀逆之心。他既知那劉和包藏禍心,卻知而不報,甚而還與那人書信往來,其罪昭然,老臣無愧于心!”
太皇太後畢竟并未親曆牛渚矶的戰事,隻是從劉睿口中得知——朝廷的軍隊攻破牛渚矶後,那章遊便自戕了,隻留下了一份認罪書;那之後,侯府衆人便悉數被押回了雒陽,隻有那侯府的章小侯爺趁亂“劫持”了二女公子,而後便逃之夭夭了,至今不知所蹤。
沉思默想間,章歎春忽從她身後跨出,高聲詢問人群外的王博:“我若是束手就擒,是否便能見到我家人了?”
王博笑答:“自然。”
“那我跟你們走。”
“你休想!”太皇太後不容分說地扯住章歎春的手臂,态度強硬地道,“在哀家的眼皮子下,還沒人能将你帶走!”
“可我想見阿母、阿姊,想……想同她們待在一處……”章歎春甫一開口,便讓淚水模糊了雙眼,哽咽道,“我未能……未能見阿父最後一面,不想……不想再也見不到她們了……我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不明白阿父為何未将我接去揚州,為何将我一人抛下了……姨母,我不想再被扔下了……”
太皇太後見她淚如雨下的模樣,更是憐愛,卻依舊不願依她,低聲卻不容置喙地道:“我會讓你與你阿母、阿姊團聚的,卻不是在牢裡!這段時日,你老老實實跟在我身邊,哪兒也不許去!”言罷,她如炬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王博臉上,一字一句地道,“王令君,讓這些人将刀劍收起來。”
王博見她一心護着侯府的那女公子,唯恐這般僵持對峙下去,羽林衛的刀劍會傷了她,隻能命這些羽林衛退下了。而後,他主動迎上前,虛虛托住她的胳膊,親自将人往那早便停靠在開陽門下的車辇處引。
“你老受驚也受苦了,回了宮便好好歇一歇。天家早便為你老備下了宴席,專為你老接風洗塵。”
太皇太後隻是一笑,便帶着章歎春登上了車辇,繼而指着衛蘿對王博道:“這是誅殺逆賊劉和的最大功臣,王令君好生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