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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壽安殿,太皇太後便命人将鄭純請來她的宮中。
鄭純近來時常會胸痛,更是日夜咳嗽,他也因之被永嘉帝強留在了宮内休養。雷鳴傳話說太皇太後要見他時,他知曉太皇太後是為何事要見他,遂收拾了一番,便随雷鳴去了壽安殿。
隻有兩人的殿内,太皇太後聽見他的咳嗽聲,便關心了一句:“你的咳疾好些了麼?”
鄭純搖頭,但也不願多談自己的病,隻道:“再多吃幾日藥,應就養好了。”
太皇太後見他面色尚紅潤,也便沒有多想他這“咳疾”因何而起,遂同他說起了此番請他來此的意圖。
她将案上的一隻信函推到了他手邊,目光緊緊鎖着他,疑聲道:“你仿照那章遊的筆迹,将我曾示于你的那半卷殘信默書在這尺牍之上,又托劉小将軍連夜送到我手上,究竟是何意?”
鄭純的目光往面前的信函上掃了一眼,便知這裡頭裝的正是他那夜托劉元弋送出的尺牍,是他不願向章懷春坦白的計劃。
“我想……”他擡眸,目光冷寂也堅定,一字一句地道,“還章使君清白,讓侯府衆人清清白白地活着。”
“這尺牍如何還他清白?”太皇太後竟窺不破這郎君的心思,蹙眉問,“你意欲何為?”
鄭純不答,隻問道:“這尺牍上的筆迹,能以假亂真麼?能否瞞得過王令君?”
太皇太後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圖,看着他的目光不由帶了幾分探究:“你莫非是想替罪?”
鄭純點頭:“由我來替罪,言明王令君在白馬寺搜出的那些書信,實是我僞造的,為的便是栽贓嫁禍于章使君,坐實他的謀逆之罪,再利用朝廷之手誅殺忠臣良吏,激起民怨。”
聽言,太皇太後看着他的目光變得愈發深沉和不可捉摸,不動聲色問了一句:“侯府于你有恩,章遊更是你曾經的外舅,你有何理由要如此陷害他?”
鄭純不由垂下了眼眸,默然良久,方又緩緩擡起了眼:“自是因我乃鬥姆教餘孽。”
太皇太後不禁皺眉蹙眼,不聲不響地緊緊盯着他。
他臉上神色同他說出的那句話一般,無悲無喜;那雙眼裡更是一片死寂,無波無瀾。
“懷春知道你欲行之事麼?”太皇太後神色凝重地問。
鄭純水波不興的臉上忽起了一絲波瀾,心口如蟻噬刀割,但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她該知道的時候,自會知道。”
“鄭純,”太皇太後正色凜然道,“謀逆乃死罪,皇帝庸弱,他保不住你,你當真要這樣做?”
鄭純颔首:“唯有為章使君平冤昭雪,方能息民怨,這天下才不會再起兵戈,劉和要激起民怨、緻天下大亂的陰謀才不會得逞。”
太皇太後不贊同道:“要為章遊平冤昭雪,多的是法子,何須你去做那替罪羊?”
鄭純卻道:“要為章使君平冤,須得要王令君承認他錯了。依王令君的為人,他若知道自己真冤殺了忠良之臣,那這事便成了他心上過不去的坎兒,怕是不願再跻身朝堂之上。但天家尚年幼,性子太過庸弱,身邊又多奸邪讒佞之人,王令君忠君之心如葵藿之向日,有他對天家耳提面命,天家才不會被身邊人引入歧途。”
聽他這番話,太皇太後愈發覺得自己當初不曾看錯人。
不說王博冤了侯府滿門,那人分明也曾因私人之怨加害過他,他談及那人,非但無一絲怨念,話裡話外竟還多有敬重之意。
如此心胸,她甘拜下風。
“你不恨他麼?”她問。
鄭純微怔,繼而微微笑道:“私人之怨,不過太倉一稊米。因私人之怨而生嗔恚之心,便好似為一稊米而失了一太倉的米,不值當的,亦非修佛之道。
“齊桓公曾問于管仲,問‘王者何貴’,管仲言‘天’。而這‘天’非‘蒼蒼莽莽之天’,乃‘百姓’也,人君自當‘以百姓為天’。‘百姓與之則安,輔之則強,非之則危,背之則亡’。若使‘民怨其上’,社稷離亡則不遠矣[2]。
“眼下,揚州因章使君蒙冤慘死一事民怨沸騰,此正是百姓非君、背君之兆。況地方上的世家豪族更是各懷二望,野心昭著,若這時有人從中拉攏世家、蠱惑民心,大漢的江山社稷便到了危亡之際了。
“由我來替罪,還章使君清白,既能救侯府一家出牢籠,又能息民怨、止兵戈,此乃兩全之策。”
言及此,他便向面前的太皇太後拱手拜了一拜,懇求道:“還請太皇太後助晚輩一臂之力!”
太皇太後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許久都未能給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