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楸被人引至廚院,便見這院中架了好幾口大鍋,柴禾燒得噼啪作響,衆廚子夥夫顯然忙得沒工夫搭理她。
那引她來此的人隻得将在廚房忙碌的廚啬夫索大姑喚了出來,将青楸的身份與來意一一與索大姑細說。
索大姑聽後一臉為難,誠惶誠恐地對青楸道:“還請貴人恕罪。非是我們有意怠慢貴客,是做漿水面的漿水前些日子用完了,做不成這漿水面了,再炒制發酵,也得三兩日。”
“那可有現下便能下鍋的面食?”青楸并不為難,隻想着讓章懷春多吃些東西,“要酸辣口的。”
“貴人不妨試試我們這兒的驢肉黃面!”說起這道面,索大姑雙眼都亮了,“這是我們驿站的招牌,能開胃解膩,清熱消煩,這樣的時節吃再好不過了!我們能将面拉得有龍須那樣細,但卻勁道有嚼勁;我們的驢肉也是首屈一指的,肉質滑嫩鮮香;再配上我們特制的臊子湯,來這裡落腳的貴人們沒有不愛吃的!今日席上招待貴人們的面食,便是這驢肉黃面,鍋裡便有炖好的驢肉,貴人若要,一盞茶的工夫便能将面熬煮好。”
青楸見她這自賣自誇的架勢,不由笑了:“那便做這道驢肉黃面吧。我們公主有了身子,又奔波勞累了一路,你老這裡若還有開胃解膩的吃食,也請一道兒做了,我就在這兒等着。”
“哪能讓貴人在這煙熏火燎的肮髒地兒等着?”索大姑怕屋裡院内的油煙熏着了她,慌忙道,“老身這裡做好了,給公主送去便好!”
青楸卻是自袖中掏出了一塊金餅,拉過索大姑的胳膊便将其放入了她掌中。
“若是這回做得合我們公主口味,日後公主的吃食便得勞煩你老了,賞賜不會少。”
索大姑哪見過這般金光閃閃的金子,雙目裡也似映了金光,忙将這金餅收了過來;又殷勤利落地搬了一張胡床和一張胡桌至院中那煙火熏不着的僻靜角落裡。
請青楸在胡床上就坐後,她随即又送來了将将出鍋的駝鈴餅與甜醅子。
“那便委屈貴人在這嘈雜腌臜地兒坐一會子,也吃些東西打發打發時間,老身這便為公主準備吃食去!”
青楸颔首,向其道了聲辛苦。
她因至今也還未用過飯,此時腹中正饑,也便先嘗了嘗桌上的駝鈴餅。而這餅其實是她這一路上常吃的胡餅,隻是懸泉置裡的這胡餅裡加了胡桃,又是新鮮出爐的,較她在路上用來果腹的餅子更加香甜綿軟。
那碗甜醅子,因酒味太過濃郁,她吃不慣。但入住這驿站的頭一日裡,她也算是見識到了此處的荒涼偏僻,知道這些食物皆是來之不易的,她不忍糟蹋,隻能強忍着不适将一碗甜醅子吃完了。
平日裡滴酒不沾的人,吃了這碗甜醅子,漸漸便覺渾身酸軟乏力。她意識到自己應是醉了酒,正想要進廚房催一催那索大姑,這忙碌的廚院外忽傳來了一道清亮明快的聲音。
“索大姑,給我六張駝鈴餅,再來兩碗甜醅子!”
青楸聞聲望去,便見一道身影似猴兒般竄進了這廚院,又一陣風似的奔進了那間亮堂堂的廚房。隻因今夜無星無月,院内燈火昏暗,她又離得遠,并未看清那人的面貌,隻能從聲音辨出那人是個年輕的郎君。
如此,她也不便這時進去催索大姑,隻得強撐着坐等在院中。
***
廚房内,明橋已熟門熟路地先自篩了一碗甜醅子灌下,又随手從笸籮裡擒過一張駝鈴餅送進了嘴裡,随即便蹲在竈膛前為索大姑添柴加薪。
索大姑滿目慈愛地看着他,勸了一句:“你且吃你的,不用兩頭忙。”将鍋中的面撈起過水,又問,“你今兒怎的這時候才來我這兒乞食,是又給你安排了重活?”
“隻是喂馬清掃糞便,算不得是重活,這可比修竈補牆輕省許多!”明橋擡臉,一張臉被竈膛裡的火照得紅彤彤的,“隻是,今日和親使團來了,馬多了些,也便忙了些。但我如今既擔了廄佐這個名頭,總得多盡些心力。”
思及方才來時在院中瞥見的那抹身影,他又懷着新奇詢問着索大姑:“大姑,外頭院子裡坐着個神仙似的姊姊,我看着面生,莫非是新來的廚子?”
“你可不興互猜亂道啊!”索大姑唯恐他口無遮攔開罪了人,壓低聲音糾正道,“那貴人是公主身邊的人,你莫要沖撞了!”
明橋點頭不疊:“大姑放心,我行事有分寸,絕不會沖撞了今日來的那些貴人,更不會沖撞公主和公主身邊的人!”又問,“那外頭那位貴人來此有何貴幹?”
索大姑遂将青楸的來意告知了他,又摸出貼身藏着的那塊金餅給他瞧:“這便是貴人賞的,是真金!入秋了,天會愈發冷,到時候販布的商販路過這裡,我便能為竈上的那幾個小女娘們多買幾尺布,為她們縫幾件過冬的衣裳,胭脂钗環也能為她們置辦幾件。”将金子小心貼身放好,她又笑着叮咛道,“念在你是個手腳勤快、心腸軟熱的,我也能為你置辦些衣鞋,你回去了将你的身量長短、肩背腰胸寬窄,還有腳的尺寸量一量,我好為你裁衣做鞋。”
明橋隻覺心頭一熱,澀澀回了句:“不必。”
這驿站内,除卻置啬夫,旁人并不知曉他的身份,索大姑自也不知。她隻當他是明大将軍侍從,因犯了軍紀,才被送到了這驿站内服刑。
他欺瞞了索大姑,又怎能再恬不知恥地領受她這比竈膛火還炙熱的關心愛護?
而他,終有一日,會離開這兒。
雖明知拒絕她的好意會讓這熱心腸的大姑傷心,他仍是堅持道:“大姑,我不缺衣鞋,你老還是為自己多攢些銀錢吧。”
聽及,索大姑隻當他是在為自己心疼錢,不由笑了:“你不必替我省這筆錢。外頭那貴人說了,隻要這回做的吃食能讓公主滿意,公主日後的吃食便由我負責,賞賜隻多不少。再說這金子藏在身上,我也不安心,若是被人惦記上了,怕是還會招緻禍患。我也沒有孩子,将你與竈上幾個小的皆當作了自己的孩子,為你們花這些銀錢,我花得高興,我一個人也不需攢下許多銀錢。”
明橋還欲拒絕,一年方十五六歲的小女娘忽自外頭跨進了廚房。
“大姑,院子裡頭的那貴人吃甜醅子吃醉了,我讓銀珠将人送回公主的院裡了,那貴人交代我将公主的吃食送過去。”
“快了!快了!”索大姑連連應聲,又向那小女娘招手,“金珠,你過來,幫我将昨夜裡漬好的蘆菔取一些出來給公主送去,菜式擺得好看些。”
金珠立時笑道:“公主身子金貴,又美得似神女天仙一般,大姑既要将這些吃食擺弄得好看些,那便用新鮮的蘆菔再雕幾朵花點綴點綴。”
“成!”索大姑道,“你手巧,這精細活便辛苦你來做了。”
金珠正要應下,明橋卻道:“我來雕吧,也算答謝大姑的留飯之情。”
“你平日裡幹的皆是粗活,做得來這般精細的活麼?”金珠皺眉,滿臉狐疑地打量着他。
明橋笑道:“你瞧好了!”
他這雙手既能雕石鑿木,自也能在蘆菔上雕花鑿字。而他,也正好能借此機會向他的大春姊姊傳些消息。
她見了,自會主動想要見他了。
***
青楸醉酒并不深,但章懷春仍是讓她先去睡了。
不多時,廚房那頭便派人送了吃食來,是一碗驢肉黃面和一碟糖漬蘆菔。驢肉黃面上鋪着一圈形似花瓣的驢肉片;那碟糖漬蘆菔卻被壘成了一座山丘,“山丘”旁是用新鮮蘆菔雕刻而成的一叢花與一座橋,花與橋皆雕得栩栩如生。
不知為何,看着如此精湛的雕工,章懷春竟想到了槐序的那尊石雕小像,想到了明橋。
“公主,這是在食盒裡找到的東西。”明鈴布好菜,忽向章懷春攤開了掌心。
那掌心裡赫然躺着一枚箭頭,箭頭上的“鈴”字早已被陳舊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但,章懷春仍是一眼便能認出這個字。
她心中激蕩不已,從明鈴掌中拿起這枚箭頭,反複摩挲,确信這便是阿兄從不曾離身的那枚箭頭。
“阿兄在這裡麼?”章懷春目光灼灼望着明鈴。
明鈴卻神色不明地搖了搖頭:“我不知。”又道,“但既是在這食盒裡發現的,方才送來吃食的那小女娘定是知情的,公主先用飯,我追去問問那小女娘。”
章懷春颔首,将箭頭交還她手中之際,也不忘叮囑:“若阿兄真在這驿站裡,卻不願與我相見,想是多有不便,你去打問消息時,莫要驚動了蕭太尉一行人。”
“公主放心。”
明鈴離去前,又喚來了一名侍禦前來伺候章懷春。
突然有了阿兄的消息,章懷春苦悶的心緒總算明朗了幾分,胃口竟也好了許多,那碗驢肉黃面悉數進了她肚腹之中。
舉箸去嘗那道解膩的糖漬蘆菔時,她才發現那用蘆菔雕刻而成的花枝是迎春。再看那座橋,她竟又一次想到了明橋。
她幾乎能斷定,迎春是她,橋是他。
隻是,若這花與橋真出自明橋之手,他一個因奪位失敗逃去匈奴的烏孫王子,又怎會出現在這座驿站裡?
外頭不知何時起了風,風裡帶着絲絲涼意。
“公主,落雨了!”侍禦興奮道,“自入了涼州,這兩三個月裡便沒見過一滴雨,竟在落腳這驿站的頭一日裡,便見了雨!”
章懷春心思已有幾分混亂,擡眼看了看門外,又揉着眉心疲憊道:“外頭有風,當心沙塵,将門窗阖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