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落在山坳裡,明鈴才在一望無垠的戈壁上見到了牧馬歸來的明橋。
西風殘照下,他策馬而來,身如長松,氣若虹霓,依舊是從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君。
見了她,他便利落地翻身下馬,牽馬行至她跟前,眼中喜色四溢:“阿姊,你莫非是在等我?”
明鈴點頭,上下掃視着他,看他塵土滿面的,無奈道:“你且先好好拾掇下自己,再去見公主吧。”
“那阿姊再等等我!”明橋道,“我得先将這些馬趕進馬廄!”
明鈴颔首:“我去西門那兒等你。”又催了聲,“你要快些!公主身子重,等你到這時候,早已乏了。”
明橋匆匆應了聲知道了,便又翻身上馬。他吹了聲哨兒,他身後的一群馬認準了他座下的領頭馬,在那領頭馬的帶領下,遂迎風朝馬廄的方向飛奔而去。
群馬歸廄,明橋将今日放牧的這四十匹傳馬的日志交給廄啬夫,便飛一般地跑回了自己的屋舍。
屋内,置啬夫應他所求,早已為他送來一套男子的衣裳冠帶。
思及烏孫使團尚未離開,他不便卸去僞裝前往四廊院,隻将身子仔仔細細清洗了一番,頭發亦一絲不苟地濯洗了一回,仍是穿着一身短褐、頂着那張黝黑面皮出了門。
畢竟是以“為綏甯公主修補門窗”的由頭去見他的大春姊姊,他便将修補門窗的家夥什帶上了。置啬夫送來的衣裳冠帶,他亦寶貝似的捎上了。
明鈴見了他懷中的那團包袱,奇道:“你帶上家夥什掩人耳目便也罷了,這裡頭又裝着什麼?”
明橋笑道:“是我見大春姊姊要穿的衣裳!阿姊到時得為我安排間更衣的屋子,我不能這副醜樣子去見大春姊姊!”
明鈴不禁鎖了眉頭,心頭浮起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無奈,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也隻化作了一聲深深的歎息:“走吧。”
回了四廊院,她尋了間堆放器物箱籠的屋子,以便明橋在此更衣整容。
“那屋子裡頭皆是禦賜的器物,還有公主帶來的書冊,多是醫書藥典,你不許擅自翻動。”明鈴對明橋如是叮囑道。
明橋無有不應的。
明鈴在屋前守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見明橋從半開的門縫裡探出了半邊臉。
“阿姊,我還要水和鏡子。”
明鈴見他這張花貓似的臉,忍俊不禁。她隻覺他如今這般作态,活像是那即将要出閣的新婦,隻恐面貌醜陋不得郎君喜歡。
她很想告訴他,公主壓根不會在意他的衣貌美醜,他大可不必将時間耗在這上頭。但她仍是什麼也沒說,為他送來清水與銅鏡之際,甚而将青楸也請了過來。
“我怕他再這般磨蹭下去,天色便要大亮了,隻能請你進去幫他捯饬捯饬。”
青楸并不推脫。
在這異地他鄉再見昔年的小郎君,她心中感慨萬千。曾經那個白面饅頭似的郎君,是真的長大了,面皮染了幾許風霜,不再如從前那般白皙。為他梳頭時,她甚至看到他左耳上廓有個豁口,應是被刀劍削去了一指肉。
她并未向他打問這傷的來曆,隻叮囑着:“待會兒見了女公子,你莫要在她跟前提起鄭郎君,知道麼?”
“為何不能提?”明橋一臉不解地望向她,“莫非鄭郎君真如傳言傳說的那般,是鬥姆教餘孽,害了侯府滿門?”
青楸失望歎息着:“你也是個不識好歹的糊塗蟲。”又語重心長地道,“若非你這裡有小侯爺的消息,女公子其實并不想見你的面,你這回若是故意往她傷口上撒鹽,惹得她不喜,她是不會再見你面的。我也是看在你我往昔相識的情面上,才好心提醒你的,你可得見好就收,莫要自作聰明。”
聽及,明橋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眸倏地變得晦暗無光,裡頭似凝了三尺寒冰。青楸隻是無意中從鏡中瞥了一眼,不覺渾身起粟;再放眼看過去時,鏡中的那雙眼依舊亮如皎月,明亮幹淨。
她正疑惑間,卻聽他嘀咕了一句:“姊姊在大春姊姊身邊多年,說話做事,倒有些像她了。”
青楸仍為方才那一眼感到心悸,并未應他。為他束好發、戴好小冠,她便将銅鏡舉到了他面前:“可還滿意?”
“姊姊手巧,自是滿意的!”明橋緊緊盯着鏡中的那張臉,毫不吝啬地誇贊道。
“既滿意,那便去見女公子吧。”
***
屋内,章懷春早已等得昏昏欲睡,榻邊的燭火亦不知何時被透窗而入的風吹滅了。
青楸入内重又燃上了燈火,繼而行至榻邊,對迷迷瞪瞪的人禀了聲:“明橋已在外頭等着了。”
章懷春揉了揉眉心,強撐着精神坐起了身:“請他進來吧。”
時隔多年,昔年的郎君褪去了青澀稚嫩,身姿高挺,已然長成了個軒昂偉岸的男兒,神采英拔,豐姿潇灑,陌生得讓她幾乎認不出來了。
唯有那一雙眼,是她熟悉的。
原以為見了他,她會生出抵觸厭惡的情緒,卻不想,她的心底卻是如水一般的平靜,隻有一絲異鄉遇故人的惆怅。
他在她榻前的三尺之距停住腳,向她拱手行禮:“姊姊,别來無恙啊。”
她不動聲色地朝他點了點頭,擡手指了指一旁的蒲席,示意他入席。
待明橋入了席,章懷春才讓青楸将那枚銘着“鈴”字的箭頭送還到了明橋手中,絲毫沒有與其寒暄的心思,直截了當地道:“你千方百計給我傳信,如今該告訴我阿兄的下落了。”
明橋摩挲着箭頭上的銘字,失望低歎:“大春姊姊好生冷酷無情,見了多年未見的故人,竟連一句寒暄的話也吝啬對我說,也不曾問我這些年過得如何。”
章懷春一時竟覺理虧,說出口的話卻仍是冰冷無情的:“你應無需我這不相幹的人來噓寒問暖。”
明橋輕笑出聲:“姊姊于我并非不相幹的人,是我對姊姊而言,才是那個毫不相幹的人。我聽茆哥哥說,姊姊因我當年的‘死’,恨我糟踐戲弄了你們,情願當我死了。我死了,姊姊真會高興麼?姊姊真就盼着我死麼?”
章懷春見他這一副興師問罪的态度,突就後悔見了他這一面,緊蹙着眉心道:“你若不願将阿兄的下落如實告知,那便請回吧。”
明橋心如刀刺,慢慢斂了笑,沉聲道:“茆哥哥在小方盤城養傷,他身邊有金家兄妹照看着,姊姊不必擔心。”他微擡眉眼望向她,語氣無比鄭重,“我是在這裡專等着姊姊的,想要與姊姊做筆交易。”
章懷春頓時心生警惕:“你想做什麼?”
“姊姊莫要這般防備着我。”明橋道,“說起來,我們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姊姊隻有與我同心并力,方能讓漢烏同盟愈發堅不可摧。”
章懷春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目光複雜地審視着他:“你想奪回烏孫昆莫之位?”
明橋點頭,毫不避諱地道:“姊姊要幫我麼?”
章懷春心口狂跳,警惕地向窗外望了一眼,繼又看向了明鈴,輕聲吩咐了一句:“辛苦你在外頭守着,莫要讓人靠近這間屋子。”
“諾。”明鈴目光複雜地看了明橋一眼,便退到了門外。
她這個阿弟本無心昆莫之位,如今卻生出了這樣的野心,這令她萬分不解與震驚。
立在門邊,她仍舊能聽到屋内的談話。
“明橋,”章懷春正襟危坐,面上凜若冰霜,侃然正色道,“烏孫的王室奪位之争,大局已定,我不想再看到流血傷亡,也便不會幫你。你若執意要奪位,今日便出不了這座小院了。”
“姊姊若真想困住我,便不會讓阿姊去外頭把風了!”明橋雙眸亮晶晶的,勾唇笑問,“你是怕那些烏孫人知道我在這裡,擔心我被他們害了,對不對?”
章懷春臉色一沉,耐着性子道:“你若再不能好好同我說話,便從這裡離開。”又緩了聲氣道,“你想利用我如今的身份幫你奪回王位,那便不要對我有絲毫的隐瞞。”
明橋聽她已是松了口,點頭不疊:“隻要姊姊願信我,我定會将一切和盤托出!”說着他便從袖中摸出了一方帛書,“這是二春姊姊托我交給姊姊的,姊姊先過目。”
章懷春忙讓青楸将這帛書取了過來。
上頭的娟秀小字确是二女公子的手筆,所書卻甚是簡潔。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