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藏着滿腹虛假的令人隻會作嘔的聲音。

似乎是夢境終于聽到了夢境主人的心意，在夢中那人說出方才那幾個字之後，就再也沒有開過口。

那人隻是保持着低頭的姿勢，以及身體看上去有一些微微的發抖。

就在關亦琛忍無可忍，想着無論如何自己都要清醒過來時，倏忽之間，夢境終于有了變化。

這次場景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中。

那是間十分奢華的房間。

而夢境的主角并未改變，還是程頗璃。

隻見朦胧的月光下，程頗璃躺在床上，安詳的閉着眼，絲毫看不出他有被自己親手所做的惡事折磨到的樣子。

顯然，程頗璃睡的極香。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面打開。

在被随後開啟的明亮燈光下，隻見幾個身穿統一服裝的人推着一輛車，進入房間。

像是醫院中常用的那種單人手推床車被推到程頗璃的床前停下，厚厚的地毯幾乎将所有噪音湮沒，但在寂靜夜晚中仍有聲音發出，那樣明顯的聲音，卻竟然都未能吵醒床上的人。

那人依然睡的很沉。

然後——

然後，床上的人就被進來的人直接擡到了手推車上，并被覆蓋上了白色床單。

從頭到尾的。

就像是在覆蓋一個死人。

即使如此，那個人也完全沒有要醒一醒的意思！

——是了，這是夢，夢裡面，當然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即使是——

即使是那個人的死亡。

反正都是假的，别在意，别當真。

關亦琛下意識對自己這樣說。

可是——

還未等關亦琛心中的“可是”寫出下文，夢境中的畫面就流動起來。

關亦琛眼看着那人就那樣被布覆蓋着，被那些人推着，出了房間，穿過走廊，乘坐電梯，來到了新樓層，進到新房間。

新的房間，像個手術室。

那手術室中，還躺着兩個人。

看到臉，關亦琛就認出了那兩人是誰。

那兩人都是當代科技界近幾年來風頭正勁的科學家，研究方向是空間物理。因為關亦琛旗下的研究機構和其有合作，所以彼此都認識。

記得三年前，那兩個人因為自身疾病，需要器官移植。還好他們足夠幸運，讓他們等到了合适的捐獻。

——所以，這夢真的很奇怪。

不僅讓他夢到了不想再見到的人，夢到對方在他從未想過的時間，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死去，還讓他夢到了他不曾想過要在夢裡見到的不算多熟的人。

——不過，夢本來就是這樣的啊。

千奇百怪，超脫邏輯，完全不會考慮做夢人本來想要做什麼樣的夢，或者不想要做什麼樣的夢。

但是，他也真的不想再繼續做下去了。這夢未免做的也太長了些，也太超脫控制了些。

他怎麼可能會希望夢到那個人死在他面前呢？

就算他再如何厭惡那人，也不至于會想做出那樣的夢。

更何況，是在剛才的畫面裡，那樣青稚的，剛成年還不到兩年的年紀裡。

就像，那天從餐廳離開後不久，那人就死去了一樣。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想要做那種夢。

他又不像那個人，所以他永遠不會那樣的狠心又冷酷。

隻是，夢依舊不受控，還在往下做着。

于是，關亦琛看見在那形同手術室的房間裡，程頗璃的一顆腎髒和一對眼角膜被分别取下，繼而移植在了那兩人的身上。

再然後，開膛破肚後又被縫好新創口的程頗璃被放入裹屍袋，推入了停屍間。

七天之後，程頗璃的屍體被重新整理一番後，就被推進燒着大火的焚化爐裡，燒成了灰燼……

夢境的時間再次倏忽。

眨眼間，又是新場景。

新場景是在海邊。

畫面裡，幾個身着黑色西裝的人在牧師模樣的人主持的某種儀式之後，将一罐灰撒進了大海。

他們順着風，一捧一捧的撒着，撒的很快。

不到幾分鐘，罐子就空掉了。

就在那一刻，終于，夢境消散了……

……

關亦琛睜開了眼睛。

莫名之間，他隻覺自己的心髒跳的很快，後背和額間都有一層難以忽視的汗。

幾秒後，關亦琛撥通了秘書的電話。

……

時間并沒有過去太久。

不過兩天，一份不算簡略的，關于程頗璃相關情況的初步調查報告就送到關亦琛面前。

報告主要說了兩點。

一是程頗璃早在三年前的新年之夜，就因為基因缺陷引起的并發症，死在了名為“T島”的度假小島上。

之後，他的一部分器官被捐贈給了兩位科學家，屍體則按照其遺囑，燒成了骨灰，被撒進大海。

而過去三年中，關于程頗璃的所有公開信息，包括那些照片、時長很短的動态視頻以及各式照片，并不是實時制作發布，而是由程頗璃事先錄制好或者拍好了，再定時被發步到相關平台上的。

二是那份證明程頗璃已經康複的身體報告，是假的。

至于策劃出完美假報告的人，就是程頗璃。

最後，随着初步調查報告送來的還有一份電子數據。

裡面是程頗璃從離開G城到T島，最後死在T島的整個過程裡，現在還能找到的所有影像資料。

東西不多，也就不過三段視頻。

第一段，是程頗璃在新年前夕，在機場候機時的場景。

畫面裡，程頗璃的臉比之夢境中關亦琛看見過的還要蒼白幾分。尤其是在機場大廳那過分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更是越發難看。

時不時的，程頗璃會揉一下左邊膝蓋的位置，似乎那裡讓他感覺很難受。

現在，關亦琛終于知道是為什麼。

在初步調查報告裡，有一些圖片，其中有一些是在程頗璃死後，由T島的工作人員對即将焚化的屍體最後拍攝留證所取得的照片。

裡面有一張，拍的就是程頗璃的左腿。從照片裡，可以看到在那腿上有一大塊的烏青色和腫脹的模樣。

根據T島留證人員筆述，根據最後檢測留證，那應該是程頗璃在死之前一天内受的傷。

至于傷口造成原因，則是關亦琛讓保镖制止程頗璃時，給程頗璃造成的。

關亦琛還記得那個時候在餐廳裡，程頗璃就像條落水狗一樣被死死按壓在地的畫面。

保镖們當然都很聽他的話，就很用力的壓着程頗璃，就将程頗璃幾乎整個人都壓的緊貼住了地闆，以至于讓程頗璃連話都沒辦法好好說幾句。

怪不得，程頗璃之後走在路上，會那樣的一瘸一拐，就像是腿壞了一樣。

原來是他，關亦琛，程頗璃的親哥哥，讓自己的弟弟在最後離開的時候，都沒辦法好好走路，就那樣帶着那些傷，踏上赴死的最後旅途。

然後是第二段視頻。

第二段視頻是在飛機上。

十幾個小時的航程，程頗璃幾乎都在睡覺。

沒有進食，沒有看視頻節目之類的打發時間，最多隻是喝水、上洗手間，以及，在隻有他一個乘客的飛機裡，自己給自己打營養針。

就拿那個東西當做身體能量的補充。

在十幾個小時這樣簡直可以說是糟糕至極的航程之後，程頗璃的臉色和唇色，看上去就和死亡時那張屍體的照片如出一轍。

至此，關亦琛也才知道，程頗璃胳膊上那些烏青色，是怎麼來的。

是那段時間因為身體原因已經不能正常吃飯，所以隻能靠營養劑來維持身體所需能量，所以才會每天都給自己打營養劑，才會留下那一些痕迹。

一針、又一針；一個，又一個。

層疊相擁，密密麻麻，看一眼就該想象得出那最後不到半個月的時光裡，程頗璃過的有多難受、多痛苦。

而最後那一段。

是在T島時候的視頻。

視頻不長，因為是剪輯過的産物。

視頻制作者将程頗璃在T島上呆的那一天時間，最終剪成了不到三十分鐘的長度。

就從程頗璃上島，完成信息登記，入住T島住宿區，在床上孤零零的寫着短短的遺書，在自願捐獻卡上簽字留證，在已經開始盛放的迎接新年煙火的背景中用手機給自己發了唯一一條新年祝福短信，然後，就在燦爛至極的煙火中，無聲閉上了眼睛。

就那樣死去了的畫面。

接着，屍體被剖開，取出了眼角膜和一顆腎髒，換到别人的身體裡。

屍體被縫合，臉上畫過了妝，好讓程頗璃看起來不那麼難看。

再然後——

七天的停屍儀式之後，就被送進焚化爐，燒了個幹淨。

骨灰當天就被撒進了T島附近的大海中。

因為據說那天天氣很好，符合程頗璃的遺願要求。

T島的工作人員一把又一把的将那些灰白色的灰燼撒出去，撒的那樣快，不過幾分鐘就結束了整個過程。

深藍色的海将灰白色的灰吞噬殆盡，即使關亦琛反複拉動進度條看，也隻有那麼不到四十五秒鐘的時間看到那些畫面。

可那些灰，又如何能被看出曾經屬于那個人？

那些撒出骨灰的人又是否知道，他們手中的灰燼，其生前的主人，為什麼會孤零零來到T島，又孤零零的在燦爛盛放的煙火中死去？

大概，這個世界上除了程頗璃自己，在三年之前，誰都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而直到三年之後，關亦琛莫名做了那樣的一個漫長的夢，才終于第一次有那人之外的家夥知道曾經發生過的事，以及，程頗璃已經死去了整整三年的事。

也才知道，在過去的三年中，程頗璃為了不讓其他人知道他真正做過的事，知道他已經死去的事，就提前拍了好多視頻，設置好了在未來發布的時間，就隻為了讓将來看到那些視頻的人還以為他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以為他活得很恣意，很開心，開心到就像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任何人誤會過他，辜負過他，背棄過他，恨着他。

就好像，程頗璃沒有因為治不好的基因疾病而在19歲就多一點的時候，在迎接新年到來的那一天裡，默默死去。

就好像，在他死的時候，他的哥哥從來沒有親口對他說出再也不想要他的話；他曾經的朋友也沒有再當他是個騙子，不曾徹底的遠離他、怨恨他；而那隻他真心待過的靈貓，也未曾背棄他，改投别的主人。

可實際上，卻是在他最痛苦的那段時間，在他臨終時，在他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或者朋友相伴。

而在他死去之後，他連一具屍體都沒能留下。

沒有墓碑，沒有墳，沒有骨灰。

無人知曉，無人祭奠，無人懷念。

那樣一個為其他所有人的往後餘生幸福快樂都認真考慮的足夠周全的人，唯獨不為自己考慮。

而在其死去的時候，身邊就隻有他自己。

就那樣的，那樣孤孤單單的，頭也不回的，徹底死去。

而他關亦琛，的确，也就是從那以後，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程頗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