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三公子如此明事理,當真是再好不過了。”
鐘後率先發話道,“雲知年,還不趕緊滾起來去帶裴三公子同小郡王移步外殿,等候驅邪。”
江寒祁這時卻反駁,“雲知年是朕的貼身太監,平日裡就笨手笨腳,隻會讨嫌,朕換個好的伺候。”
“我誰都不要。”
分不清是酒氣上沖還是心神驟蕩。
裴玄忌眼角的餘光始終落在那沉默跪立的雲知年身上。
雲知年很安靜,聽到他這麼說,甚至連腦袋都沒有擡起,淺色的明眸定定望向前方,空空茫茫,沒有着落。
裴玄忌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自己小時同父兄圍獵時,在林場草叢中,撞見過一隻失群了的小狐狸。
小狐狸應是餓了許久,皮肉緊貼在胸骨,原本雪白锃亮的毛色也暗沉發灰,狐狸的後腿受了傷,見有人圍近,也起不了身,便隻能将瘦弱的腦袋埋進前爪,瑟瑟直抖,偶爾從口中發出幾聲哀戚的悲鳴。
他的父親裴千峰這時候停下馬,将手中的弓箭交給他,對他說,“阿忌,殺了它。”
“為什麼?”
小狐狸叫聲凄慘,裴玄忌心有不忍,“這隻狐狸并非是我們今日所狩的獵物,且它已經受傷,為什麼我們要殺它?”
裴千峰沉沉盯着裴玄忌,許久後,竟奪過裴玄忌手中弓箭,轉而命令他的大哥裴元紹,“你來。”
裴元紹一言不發,挽弓拉箭,射殺狐狸。
手腳利落,一氣呵成。
一聲尖鳴後,小狐狸便軟軟倒在血泊之中,半張開尖嘴,茸茸長尾無力耷拉下來,眼角依稀殘留下兩道淚痕,死了。
“做得好。”
裴千峰淡漠地誇贊長子,目光轉向裴玄忌,卻瞬而發暗。
“正是因為有那樣不成器的娘親,才會生出你這麼個懦弱無能的兒子!”
“你和你娘一樣!婦人之仁,難成大事!”
“你不準罵我娘!”
十二歲的裴玄忌同兄姐并非一母所生,雖說裴夫人待他不薄,可他自記事起就沒有再見過自己的娘親了,還是他的二姐,在他十歲那年,将他娘親孕時親手為他縫制的小衣和留下來的一樣長命鎖拿給他時對他說,他的娘親在他剛出生未滿一歲時就得病過世了,但他無須傷懷,因為他的娘親不是好人,讓裴玄忌收了娘親的這點遺物之後,就莫要再挂念了。
可裴玄忌不信這樣的話。
那枚玉鎖質地潤澤,而手中的小衣則繡制得極為柔軟,貼身那面的布料是用綢布最軟的部分裁剪制成的,因為布細難縫,所以中間的針腳微有些淩亂,有些地方大概是紮錯了,需要反複拆線,修正,再拆線,再修正…
裴玄忌手指所碰之處,比旁的地方都要厚上一些,全是密密麻麻的線腳。
裴氏富貴,府裡向來不缺制衣的裁縫婆子,可他的娘親,卻堅持守在昏黃的燭燈下,借着那晃晃明火,将自己對将要出生孩兒的歡喜和愛意凝結在這親手縫制的一針一線之中。
她定是愛極了自己的孩兒的。
所以他不信這樣的娘親會是壞人。
待到他再大了一些後,在軍營中隐約聽到了更多關于當年的舊事,便更加不覺得娘親有錯。
少年裴玄忌開始變得敏感,他不準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娘親,更不準任何人說他娘親的壞話。
所以,當裴千峰用那種語氣奚落着他的娘親時,裴玄忌便是再忍無可忍,他執拗地揚起頭,大聲喊道,“我娘沒有錯!她隻是心善,何錯之有?分明是你不肯去救她,才害死了她!”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落在裴玄忌的臉上,裴千峰像是一條被觸及到逆鱗的狂龍,卷起濃烈的憤怒,他恨恨地望向裴玄忌道,“好啊。好,你說她心善,你也心善!就隻有我心狠!你不是可憐這隻狐狸嗎?那你就留在這裡,陪這隻死狐啊!”
“裴玄忌,你總有一日,會被這些所謂的心善,無用的仁慈,以及泛濫的同情所傷害,以至萬劫不複!”
“我們走!”
裴千峰說罷,帶隊揚長而去,甚至連匹馬都未有給他留下。
十二歲的裴玄忌就這麼被自己的父親扔在了風寒天冷的山林中。
當落陽帶走最後一絲餘晖,整座山林的光亮都被沉黑所替代,刮在身上的夜風也開始刺骨透寒,而最可怖的是,幽森的林間會時不時傳來幾聲類似于野獸的嚎叫,小狐狸的屍體暴露在荒郊中,散發出鮮血的氣味,叢中似是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以及野獸啃嚼肉骨的動靜。
小玄忌怕得不得了,他的眼睛在晚上看不見,所以他不敢亂動,甚至連埋了死狐的勇氣都沒有,他抱臂蹲躲在角落,恐懼,饑餓以及被父親抛棄的孤獨感和哀痛幾乎快要将他淹沒,可他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無助落淚,默默思念自己已然過世的娘親。
第二日一早,是二姐瞞着裴千峰,策馬趕來接他回去的。
裴玄忌仍舊不明白自己當時究竟做錯了什麼。
他隻是姑且,算是多了一點點恻隐心罷了。
但從那以後,他不再在裴千峰面前談及他的真實想法。
當他也能夠冷漠地拔刀斬殺一個他國的細作,隻為換取父親的一丁點贊賞之時,裴玄忌甚至以為,當初的他,已經被自己親手抹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