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雖然聲音低,郭霁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阿兕是她的乳名,此時被人道破,雖然早有預料,卻也由不得不吃驚。
郭霁驚起擡頭,卻見邵璟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知無處遁形,隻得低聲道了一句:“元璨阿兄……”
元璨是邵璟的字,他稱她的乳名,她便故意稱他的字,又是親近又是領會的樣子。又兼她年貌幼秀,做出一副識穿了也不狡辯的楚楚動人模樣,邵璟倒不好說什麼,隻說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郭霁此時被看穿了行迹,巴不得甩脫了他,怎麼會讓他相送,便道:“中郎将有公幹在身,我豈敢以私事相煩,這裡的路我識得,可以自己出去。”
邵璟上下掃了她一番,嗤笑道:“說你懂事吧,你又自作聰明。值宿的羽林郎都來了,你還不明白嗎?”
郭霁心中一凜,可還是不能完全弄清狀況,嗫喏遲疑道:“你是說……今日難道不是王司徒來大都授?那是……”
邵璟再不遲疑,略靠近她,低聲道:“别耽擱了,此處已經全部戒備,你經不住出入盤查。”
郭霁這才徹底反應過來,怪不得連骁騎營的中郎将和身為天子親信的羽林郎都來了。司徒即便位列三公,也不可能有這樣陣仗。
她既醒悟,不禁後怕,身為世家之女,哪能混入太學分舍?若被查出來,整個郭家都跟着受牽連。她再不遲疑,腳不沾地地跟着邵璟就走。
才走了幾步,果見宿衛或顯或隐,或作儀仗林立,或巡邏清場,或伺察監視……再往前走,已然有宮裡的宦官前來查看了。而雜役仆從們又忙着來清掃察檢各處,不敢絲毫懈怠,片刻間,整個渭北學宮幹淨肅整異常。
兩人也并不疾步如飛,隻作從容地沿着主道向大門走去。沿途或有骁騎營下屬來向邵璟報知巡查情況,那邵璟或點頭贊同,或指點一二。
郭霁見了這情形,心裡打起鼓來,好在那些擔任宿衛的士卒個個肅然端正,誰也沒向她這邊來看。
到了垂柳石湖那處,邵璟停下來察看警戒布防情況,郭霁隻好駐足。
便在此時,忽一人急急忙忙奔了來,,卻被沿途哨卡給攔住了。那人急忙地想要掙脫,并說有要事。宿衛行事嚴密,哪肯放行。
這就驚動了邵、郭二人,他們不由回顧,卻見是适才于大都授講堂那的孟良。邵璟皺了皺眉,低聲交待郭霁一句“你且在這裡等着”,便又折了回去。
孟良見邵璟回來了,也顧不得歇口氣,喘着粗氣道:“中郎将且稍耽擱片刻,仆有一言,願尊駕不棄。”
邵璟淡淡道:“君有何事?”
孟良見邵璟願聽,面露喜色,隔着宿衛向他一揖到地,猶自喘籲籲道:“薊城孟良一向仰慕中郎将建樹非凡,願效力骁騎營,懇請中郎将成全。”
邵璟不由上下打量了孟良一番,笑道:“适才講堂中,仆亦得聞君言,确令人耳目一新,然骁騎營并非仆之私屬,而仆非開府之大将,并無權限擅自招收幕僚。何況君乃博士弟子,将來若在策試中脫穎而出,自可任郎官,侍奉天子身邊,仆有何能,敢用太學生?”
隻這一會,那孟良氣息已平,從容向邵璟道:“中郎将何太謙!仆雖懵懂太學生,不谙世情,卻也知中郎将雖非開府大将,卻曾受命天子,可便宜從事,自主營建骁騎營。其中選将擇卒,皆是中郎将親為,天子信任,無不應允。仆聽聞中郎将麾下尚缺一主簿,仆雖不肖,請許一試,若果真無能,絕不糾纏。”
邵璟不禁失笑:“我非以君才不堪用,而是以為以君之才能,放在骁騎營實在可惜。”
孟良卻是個清醒的,見了邵璟也不虛言,隻實實在在道:“仆本無才能德行。若有微善小才,能得中郎将青眼,乃仆之萬幸。如今太學生不似從前,個個前程似錦。況我出身不若京中豪族,此後仕途未必盡如人意。就是以後勉強到地方上任職,屢次升遷做個千石的縣令,父母固然适願,然仆不願庸碌如此。我願效力軍中,建功立業,望中郎将成全我一片愚誠。”
邵璟點點頭,沉吟道:“你有意效力軍中,也不是非我這裡不可。我才是一千石,未免屈才。不若去北軍各營,若你有意于此,我也認得幾個校尉,可以推薦你。”
孟良一把推開了宿衛,也顧不上禮數,上前直陳其言,連謙敬語都不用了,道:“中郎将屢次推脫,未必是全然看不上我。隻怕是因為我是個略有些名望的地方士族之後,恐怕不好帶吧?”
邵璟不好說是因為這,卻也笑而不語。
孟良更是笃定,于是一臉堅定,咬牙道:“仆知中郎将治軍嚴謹,骁騎營的文職也通騎射。仆雖不才,少時也習騎射。到了骁騎營,若敢說半個‘苦’字,不用中郎将說什麼,我自己卷起行李走人。”
邵璟見他如此,也自動容。知他雖非一流門第,卻也是幽州望族之後,又兼聞他論議,确實有見地,不同于浮華少年,也動了惜才提攜之意,又擡頭察看日影,覺得時間還夠,便道:“方聞高見,意猶未盡。尚有疑問,不知可有幸得孟君要言。”
孟良聽他記得自己的姓氏,便知他對自己有些好感,于是道:“能得于中郎将前班門弄斧,縱言辭愚拙,也當知無不言。”
邵璟略作思忖,道:“君言當‘務實做細’,不知當如何‘務實做細’?”
孟良道:“九尺高台,起于累土,萬事之興,作于細微。仆既應軍中主簿,便不敢言其他。這主簿雖是文職,自是兼通文武方不至于空言誤事。戰和大政自有朝廷公卿商略,出征殺伐自有主帥将領。仆以為主簿一職,當詳錄軍中實情,諸如糧草幾何、所需幾何、欠缺幾何,亦或軍中士卒籍冊,兵士幾何、老少兵齡、所屬何地、服役年歲,再如駐地常情,有何異動……如此具事細情,當了然于心,以備将帥垂問參考。若遇戰事,作為主簿當深知來犯之敵風俗若何、人情若何、曾有何戰勝失敗等詳情,供主帥斟酌方略。”
邵璟聽了,覺得有些意思,然他自來都是實幹派,并不聽人之言就妄下結論,于是說話也留有餘地,點頭道:“既如此,你過幾日悄悄去骁騎營找我,屆時決定去留不遲。”
那孟良見他應許,忙不疊地揖讓到地,感激萬分。邵璟卻隻略略回禮,随即轉身沿路又回到郭霁身邊。
“走吧。”
郭霁知道時間不早了,朝食一過,天子必然就來了,若是平日她定然對孟良一事要好奇的,此時卻不敢耽擱。今日邵璟雖是公幹,卻并無甲胄,隻是穿了日常面見天子的服色,倒不似執行君命時的緊張,行動亦有幾分随意。
然而看似尋常卻又處處透露不尋常,隻見他看似穩步徐行,卻動作迅速,郭霁三步并作兩步,緊趕慢趕地,這才勉強跟得上。
出了大門,郭霁沒看到等她的車子以及跟來的侍女阿容,倒見連接寬闊街道的門外空地寂寥一空,不見半個人影。
這廖無人影的氛圍,就是郭霁也覺出了不同尋常來。她忽想起被他潑了一臉墨汁子的梁武,大約是趁着去淨面的時機偷偷溜走了,想必那時候戒備尚未如此森嚴。
那個梁武據說學問不好好做,成日家東遊西逛、遊手好閑,竟然是個機靈的。
“附近都清理了。”明明是令人肅然的事,邵璟的口氣卻偏偏不急不慢:“沒有符契連個蒼蠅也飛不出去。”
郭霁回頭見邵璟優哉遊哉的樣子,忙笑道:“阿兄既要幫人,自然不會任由我留在這裡惹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