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辛聽她說起梁略的母親,向那侍女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道:“我聽府裡的老人說,仲郎母親雖是個狄胡部女子,卻是個少有的美人。仲郎又那麼得阿郎的心,可還是遣送回去了。男人的心到底狠些,多少年的感情也算不了什麼。”
“想必是前頭那夫人不如柳夫人溫柔,你看柳夫人,看着柔弱的,其實家裡的關系處理的極妥當,連咱們仲郎也敬這位繼母。”
阿辛卻撇了撇嘴,道:“那就是你天真了,咱們阿郎是什麼樣人?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寒門布衣起勢,如今是征北将軍、戰功赫赫。梁家家大業大,如今如日中天,你見阿郎行事不隐忍了嗎?說到底,他換了前頭那夫人,娶了如今的主母,到底是因為和狄胡那個什麼部翻了臉,那夫人不如柳家有用了呗。我聽說梁家當時已經基本平息了邊患,需要在晉州一代與朝廷大員們打交道了,柳夫人家又姿态甚低。據說當初柳夫人情願為側室的,可是咱們阿郎不同意,非要讓柳夫人做正室,你想那狄胡女子願意嗎?”
那侍女不由驚詫道:“不能吧,貶妻為妾,一般人可做不出來,說出來人家也笑話。”
阿辛搖了搖頭,一副瞧不上那侍女沒見識的樣子:“那你看有人笑話過征北将軍?沒有吧。這事若換成是咱們中土女子,就算不是什麼大族,也有人站出來說話。一個狄胡部落的女子,休棄了誰肯站出來說話?”
那侍女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随即又忽道:“你說仲郎如今這樣愛重咱們娘子,是不是也是因為娘子身後有郭家啊?”
阿辛不由嗤了一聲道:“你才知道啊。你不想想,若是換成你,給仲郎提鞋不配?還愛重呢!”
那侍女再次點頭,極是心悅誠服,又不誤擔憂地說:“那若是有一日,就像那狄胡部一樣,梁家用不着我們郭家了,會不會……”
阿辛聽了,鄙夷地瞧着那侍女,打斷道:“如今可知你就沒見識,我們郭家可是近二百年的功勳舊家,怎麼是個外族部落可比的……”
那侍女放心地笑了,道:“姊姊說的是,可是我見識淺薄了……”
二人正說話間,忽聽室内梁略聲音傳來,雖不甚大,在靜夜裡卻分明,隻聽他沉聲道:“你跟我回去!”
阿辛與那侍女正面面相觑一時衆人都沒了聲,萬簌俱寂中,隻聽郭述仍是那平平淡淡的聲音,道:“今日晚了,也回不得城了。我叫人給你收拾間屋子,你明日便回城去吧。”
阿辛覺得這樣下去,兩個人别說和好了,隻怕還要談崩了。她豁然起身,口中道:“這又是怎麼了?你在這裡等着,我去看看。”
兩個人心都提起來了,那侍女點點頭,催着阿辛快去的檔口,忽聞梁略大聲道:“你不就想和離嗎?我偏不讓你如意。”
随即門被就忽地推開,梁略冷着臉,摔門而出。
阿辛等人見他徑直離去,知道不好,便忙跟上來挽留:“夜這樣深了,城門早閉了。仲郎且先過了夜再去。”
梁略也不答話,便叫上一位名叫楊佑的黑衣勁裝侍從,命他吩咐跟來的人備馬。
那楊佑不聲不響地上前來,似乎想說什麼,然一看梁略的臉色,便閉了嘴,随他向外宅走去。
不過片時,就聞得馬蹄聲聲,又漸漸去遠了,終至于再無聲息。
春夜又空,唯有風聲伴和,宛如心聲。
等着黃氏聽到消息,帶着郭霁來時,就見了這情形。
此前她見了來問安的梁略,原本就打定主意決不當他的面提及二人的事,見他極謙恭的樣子,更加客氣。
誰知事情弄成這樣,她問郭述,郭述隻說沒什麼,别的怎麼也不開口。問阿辛等人,那阿辛向郭述臉上一瞧,也說隻在外面伺候着,也不知兩個人說了什麼,等聽見動靜時,梁仲郎就已經摔開門走了。
黃氏見好好的事情搞砸了,又問不出什麼,隻覺氣得肝疼,隻得數落了幾句,諸如“棠棣,我素日看你是個穩妥的,怎麼這時候任性起來”“我看着梁仲郎來的時候好好,你都說什麼了,怎麼就弄成這樣”之類的話都脫口而出。
郭述也不敢辯解,垂首聽着,郭霁沒法子,隻好以“夜深了,不能動氣,有什麼明天再說”等話勸着黃氏離開了才罷。
徒留下阿辛等人還六神無主的陪着,她見郭述隻是怔怔地,隻得命人撤了食案,衆人也都灰心喪氣。
唯有阿辛跟着郭述進了卧室,一邊口中吩咐人準備為娘子卸妝更衣等事,一邊為她松開發髻,梳理一頭長發。
阿辛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抱怨道:“按說娘子心裡的氣也發散的差不多了,仲郎從前對娘子就好,隻怕以後更不敢不敬娘子。何不見好就收,為什麼非惹惱了他,弄得不好收場?”
郭述對着鏡子一笑:“就你話多。”
阿辛急了,停了手中的動作,道:“娘子倒是話少,弄得我們一頭霧水。如今白勸着娘子還要受責備。我一個做奴婢的本不該說什麼,然我家世代依靠郭氏,且我自小就跟着娘子,心裡也替娘子急。今日婢子便把心裡話都說了,說的不好,娘子也别嫌。”
郭述搖了搖頭,輕笑道:“那你說吧。”
阿辛便侃侃而談:“我雖是奴籍出身,但從小就奉職于我們郭氏,所見也都是大族豪賢,見慣了貴家男子妻妾成群的。仲郎偷養個外室也不是什麼大事,怎麼到了娘子這就不行了?若說借機敲打敲打,免得将來仲郎心野了,自是極妥當的,但若認真動怒可就是娘子不明事理了。難不成娘子将來不嫁男人了?否則有誰像仲郎這樣的?身份貴重指日可待不說,就連養個外室還要看娘子臉色。如今為這事三番兩次來請娘子回去,娘子還不松口。婢子不明白娘子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果真想離了仲郎然後找個姬妾無數、朝三暮四的?難道是等仲郎沒了耐心,将娘子撂在這裡,然後和那小狐媚子和和美美過日子,娘子就如願了?我勸娘子趁着仲郎心懷愧疚,也示個弱,趕緊把該提的事兒都提一提。那外室我打聽到也就生了個女公子,并沒誕下男丁,娘子趕緊把那女孩子要了來,養在名下。仲郎心裡必定感激娘子寬容大度,孩子又不在那邊了,仲郎的心自然也就不往那邊去了。然後娘子趕緊想辦法,自己生一個,到那時有個一男半女的,以咱們仲郎對娘子的心,定然再無别的念頭。那時候什麼外室姬妾的,娘子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底氣自然足了。如今娘子孤身一個,就非得拗着杠在這裡,半點好處也沒有。”
郭述想不到阿辛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竟有這樣心計,又想她家世代是郭家的奴婢,她父母又是有些臉面權力的,自小耳濡目染的,于這些各家族的紛纭之事,隻怕比寒門家的女公子還見多識廣。
聽這阿辛說得頭頭是道,郭述也自皺了眉頭,半日方道:“你說的我豈不明白?隻是心裡紛亂解不開。如果是你将來嫁了人,你那夫婿也背着你有了别人,你當如何?”
阿辛不由好笑起來:“阿辛将來嫁的不是家中男奴就是同樣賤籍的男子。就是蒙娘子開恩除了奴籍,最多嫁個平民百姓,這樣的男人是什麼身份?也養得起姬妾外室?”
郭述也自笑了,道:“我是說比方啊。”
“娘子可真會比方,以阿辛這樣的身份,别說妻妾,就是給仲郎這樣貴公子的做外室都不可能。娘子應該也知道吧,就是仲郎這個外室,我父親也暗中替娘子打聽了,是梁将軍早年一個部曲的孤女,正經的良家子出身。”阿辛笑着擺擺手道:“娘子可别拿阿辛尋開心了。像娘子這樣貴重的女子少有,嫁給仲郎都是低嫁,是以仲郎才這樣在意娘子,娘子幾世修來的貴女命,還不知惜福。”
郭述聽了,也不知阿辛哪句話觸了她哪處心事,竟是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空虛煩亂。
阿辛猶自絮絮:“我聽母親說,娘子幼時曾有個奇人來家裡,見了娘子就說此乃大貴之命,在座皆所不及。娘子想,郭家這些人都比不上,那得是什麼命呢?那人又說,娘子将來當生貴子。所以眼前什麼也不必愁,如今娘子才十九,來日生養了,不知道小公子是何等貴重的命格呢。如今且忍一忍,将來……”
一語未了,又有幾個仆從拿了水來為郭述盥洗,又有兩個去鋪床。阿辛便即住了口,一面讓貼身婢女去試水溫,一面親自為郭述換寝衣。
郭述也無心聽她絮叨,唯覺心底再難平靜,然又想不出究竟為何而難過。
隻聽夜風蓦然吹來,吹得樹葉亂搖,嘩啦啦響作一片,吹得人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