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射一事,再怎麼看也不過那麼回事。
郭霁起初還看得津津有味,然見到底翻不出什麼花樣來了,看得膩味,就覺得沒意思起來。
唯獨等到那個叫烏珠若鞮的西戎質子帶着他的西戎随從們,大約有百人那樣,按照事先排演的,一齊在場上縱馬驅馳、呼嘯縱橫,頓時令人耳目一新。
雖說是上百人,卻進退有序,整齊劃一,到了假作射獵時,又呼啦啦如鳥獸般聚聚散散、縱橫捭阖。雖然弓箭所到之處,也不是真的獵物,卻也模拟的極相似。
雖然眼前乃是繁華若錦的雍都,雖然是人工修整清理的皇家園林中的射獵場,雖然觀賞的人乃是衣冠人士、貴族男女,郭霁仍從烏珠若鞮等人氣勢非凡的演練中,仿佛真置身于茫茫草原、大漠隔壁,天空湛藍,一直延伸到無盡頭,大地寬廣,縱展到天荒地老。
一群左衽散發、雄健遒勁的西戎男兒在天高地闊、風雲變幻的大草原上,逆風而行,追逐強壯的獵豹、狼群……
“你瞧見那個西戎來的質子了嗎?”
“瞧見了,叫什麼珠的,長得雖與咱們中土的美男子不同,卻也别有一番味道。”
“烏珠若鞮,這都不知道。”
“聽說他将來要回去做西戎左王的。”
“就他嗎?長的雄壯男兒的樣子,其實和咱們雍都那幫纨绔子弟沒什麼兩樣。”
“可不是,因為長得好,勾搭了不少良家女子。左王右王的不知道,孩子生了不少。聽說前幾日就生了一個兒子,叫什麼默都。那些女子不知怎麼想的,給個西戎人生孩子,起個這樣的名字,笑也笑死了。”
“你别亂說啊,人家這個生的可是純種的西戎人,是他嫡妻生的。”
“呸呸,你一個女子,什麼種不種的亂說,也沒個羞恥。”
“怎麼沒羞恥了,難道不是他的種嗎?”
幾個女子吃吃笑起來,互相推搡。
“我聽說他其實也沒那麼差勁,盡結交些貴家子弟,日前還被請到邵老二新置辦的獵場玩樂呢。”
“得,一個戎人怎麼到你嘴裡還了不得了,他和邵璟不過偶一同遊,邵老二忙死了,哪有功夫玩?與這烏珠若鞮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就是公孫老五了。”
“公孫家的老五,那可是有名的不肖子弟。常常服用那些丹藥什麼的,縱欲無度。他跟公孫老五能學什麼好?”
“他本來就不學好,聽說讓他去太學觀學,他就昏昏欲睡,要說去宴飲享樂,十處倒有九處有他。”
“他也服用那些藥?看起來不像啊,飲藥的人哪有這樣健壯。你看看那幾個飲藥的,一個個風燈似的。”
又是一陣說笑,這檔烏珠若鞮等已經下場了,聽到宮中的小黃門已經傳太後之命,賞賜烏珠若鞮與其屬下十分豐厚。天子也點名要他觐見。
此後也沒什麼意思了,郭霁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場上。
而郭芩端坐席子上,此前還和郭霁悄悄點評各家子弟如何,現在也不動聲色地向遠處眺望。郭霁正納悶她剛才還點評的頭頭是道,怎麼突然就心不在焉了。
郭芩卻讷讷地說道:“方才似乎看到韓郎了,怎麼一閃就不見影了?”
郭霁便笑起來:“你瘋魔了吧,哪裡有什麼韓郎?若韓郎來了,這些女子會這樣老老實實呆在這裡?隻怕校場也給踏爛了。”
郭芩白了她一眼:“哪有你說的這樣不堪?今日陛下和太後都在,她們哪敢?”
“哎,那韓郎果真有這樣好,弄得人人神魂颠倒的?”郭霁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郭芩扭捏地沖她一笑:“你沒聽說過?‘不見韓郎,憂心如醉;’……”
郭霁打斷了她的話,随着她前面那兩句,故意做作地吟誦道:“思君念君,腸斷九回——全雍都,不對——是全天下的女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
郭芩果然眼前一亮:“連你這才及笄的小丫頭片子都知道,可見韓郎之貌是盡人皆知啊。”
郭霁被她那癡迷陶醉的樣兒給噎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才憋出一句:“你也信呀?”
郭芩不屑地瞧着她,随即神神秘秘地湊過來說道:“以前我也不信,不明白為什麼‘一見韓郎還能傷悲’可我現在信了。”
“為什麼呀?”
“因為上次他來家裡找我父親了,我悄悄看了一眼——真是……真是……我做夢也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的美男子。當時我心裡一酸,眼淚就快掉下來了,這才明白什麼是‘一見韓郎,我心傷悲’。”
郭霁嘁嘁笑起來,她還是不大相信,倒不是不相信郭芩差點掉眼淚,而是不信韓懿真能把人迷得如此。
郭芩雖然是她從姊,卻從來都像個小女孩子,從小被寵得不谙世事,動不動就一副情不能自持、如癡如醉的樣子。郭芩一點也不像另外幾個姊姊,其餘的姊姊個個都隐忍克制、端莊穩重,誰像郭芩似的?郭霁一向不大佩服這個大她兩歲的六姊姊。
這時忽然幾名女子的竊竊私語傳來:
“我聽說适才陛下吩咐去請西鄉侯了。”
“不能吧?我聽母親說,昨日傳出來的笑話,說天子命西鄉侯今日不得出現呢。”
“為什麼?可是韓郎觸怒聖駕?”
“他是你是什麼人,就韓郎韓郎的,好像是你夫君似的。沒羞沒臊,沒點大家子的樣子。”
“你别打岔,姊姊快告訴我,為何天子不令韓郎今日出現?”
“嗨,看你吓得那樣,陛下不令韓侯來此不是因為觸怒聖心,而是因他生的太美。陛下說若是西鄉侯去了西苑,那些女子豈不暴亂了?”
“我就說罷,連陛下也覺得韓郎貌美。”
“快收起你那個癡樣子吧,若是韓侯看見,還以為是個傻子呢。”
“呸!你才是傻子。”
“怪道今日沒見韓侯呢,原來是天子不令他來啊,好可惜。”
“可惜什麼?陛下不過是開玩笑罷了,這韓侯也知趣,雖不來西苑,卻故意在附近射獵,就等着陛下一想起來去宣召呢。韓侯是陛下養大的,在陛下跟前和兒子也差不多,兩個人的風趣原與衆人不同。”
“你胡說什麼,太子與在京諸王都在,你就口沒遮攔。”
“快别說話,安靜些。方才那小黃門匆匆忙忙去作什麼了?是不是派去宣召韓侯的?”
……
一陣騷動後,又是出奇的安靜。此間世家貴女們人人翹首流盼,隻待那韓郎消息。
郭霁覺得好沒意思,便悄悄離席,順着看台邊就走出了校場。
天子那邊的随侍臣子以及世家男子們自然忙于應酬或看場上演武騎射,陪侍太後的女眷命婦固然看不到她,而其他女子因為屏氣凝神地等着韓郎,自然更看不到她。而那些仆從宮人們,皆以為她不過是随意走走,也不上前去問。倒讓她順順利利毫無阻礙地到了一處幽雅所在。
可見這“韓郎”還是頗有些用處的,她一邊想着一邊在一片碧油油的湖上坐了。果然聽得見鳥語了,嗅得到花香了,見得到晴空了,望得見遠山了,耳目瞬間為之一清。
且雖隔着一片靜影無痕的湖水以及一大片花園,那校場上的人影也仍舊隐隐攢動,聲音也順着春風遙遙傳送過來,卻恰恰顯得此處更加幽靜。
那湖實在是大,仿若靜靜波光要直上雲天,與蹀躞白雲、寂寂晴空融為一體。偶爾有三五鳥雀從湖畔的柳梢榆蔭上猝然沖天而起,又撲落落向下沉着身子,翩然低飛,直閃過湖岸與湖水交際處。那飛翔之低,仿佛要點起淺淺水紋,濺起點點春水,濡濕了羽翼似的。然而卻又并沒有,那鳥雀竟能獨善其身,全然沒有沾到一星的水。
鳥雀們自管相逐翻飛,仿佛無所着意,且也飛得緩慢悠然,然而不過刹那,就輕巧巧地穩穩落在湖中芳渚之上,又或悠閑閑地直落到對岸去,再或者投入到燦爛流空中不見了蹤影,好不自在優雅。
郭霁看了會兒那湖景,覺得興緻極好。便随手從岸邊選了一片小小的薄石,将腰一彎,手一揮,那石子便倏地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掠在湖面上,瞬間打出兩個水暈來,最後“突”地一聲落入湖心去了。
那水暈又自行蕩漾了許久,才漸漸地消散了。
她覺得有趣,不由又打了幾次,也有打出兩圈水暈的,也有隻打出一個的,甚至還有一次“咕咚”一聲就砸在水中,除了幾片水花什麼也沒驚起的。
她益發上了瘾,這一次選了極好的一片石子,屈膝彎腰,運足了臂力,将石子撇出去,隻見那石子果真斜刺裡如飄一般地雀躍在湖上,一連打出了三個才沉入水中。
她正得意間,不知為何卻見那水上仍有石子如刀鋒般削過湖水。其間石子起落極其輕捷,猶如鳥雀翩然歡躍,又似遊魚自由出入,在湖面上一飄一飄、一越一越地,接連點出數個水漂。然後那水漂沿着中心,不斷延展暈染出一連串的縠波水紋來。
如此多的水暈,她隻覺目不暇接,在心裡數着,大約得有六七個。而水暈之間的距離又相隔很遠。所以那石子竟至于飄了半個湖面那樣遠,甚至連那石子最終沒水之處都看不真切了。
郭霁起初還懵懵懂懂的,隻道今日難道自己是通神了,竟一連打出這樣多這樣好的水漂?然到最後無論如何也知道那絕不是她扔出來的。
她一回首,就見一個着了墨綠蜀錦長衫而極年輕英俊的男子站在面前,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心裡一驚,又蓦的一跳,臉上卻繃着絲毫不改色,隻是斂祍低首,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