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郭霁着了一身男裝被梁武帶出西苑時,心裡還有些莫名其妙的。她偷偷着了男裝,四處遊逛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有個這樣的“同夥”還是很稀奇的。
何況這同夥還是她素來看不上的梁武,在今日之前,她做夢也想不到有一日竟被梁武窺知了秘密後,竟受了他的慫恿,敢于從春宴上逃出閑逛。
梁武平日不學無術的,卻是個好說客。使出百般解數向她形容其雍都城内城外以及西苑附近各處街市的種種熱鬧景象與有趣見聞來。這倒令她有些懷念其此前扮作男裝,獨自一人滿大街溜達時悠然自在的情形來。
如今她嬸母黃氏與叔父尚未去陳留,她再跑出去就沒那麼方便。何況她從前也隻在雍都城内的東西市和渭北逛過,别處并沒去過。被梁武的花言巧語一勾,竟動了心,鬼使神差地随他跑出西苑來了。
果然還是外面的天地令人暢快,不過是尋常的一條熙熙攘攘的街市就令她心底起了無邊惬意。梁武瞧着她的樣子,不由咧嘴笑起來,大約是笑她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郭霁忙斂了快意神情,瞧了一眼略顯寬松的長衫,又将手臂擡起,往寬大的袖子上嗅了嗅,一臉嫌棄道:“這是你的衣服?”
梁武瞥了一眼那衣服,十分不屑地說:“嘁,那衣服穿你身上差不多,看起來定是個矮瘦子的。瞧我高大英俊的……”
郭霁瞅着他的臉,有些着惱道:“什麼?看起來?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這衣服是誰的就拿來了?”
梁武不以為意道:“一件衣服罷了,放在貴公子們身上能值什麼?沒人追究。”
郭霁聲音不由聲就高了:“我是為有沒有人追究?你也不問問是什麼臭男人穿過的就拿來給我穿?”
梁武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呵呵笑道:“哎喲,今日能到西苑的全都是身份高貴的公子們,你還嫌棄了?”
“貴公子們怎麼了?我沒見過……”
梁武忽然伸手捂住她嘴,道:“霁娘子你能不能小點聲?你穿着男子衣服,卻是這樣又尖又細的聲音,你沒看見好幾個人看你嗎?還這麼大聲喊。”
郭霁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愁眉苦臉道:“梁武,我就不該信你的。我怎麼能相信你呢?”
梁武瞧着她那樣子,不禁樂了,道:“别呀,實話告訴你吧。今日這些貴公子們為了得個美貌嬌娘青睐,一個個全都是新作的行頭。這件衣服,一看就是一水都沒入過,全新的。”
郭霁半信半疑的,又瞧了瞧,似乎真是新的,便暫時消了心中疑慮。想起梁武提及男子們為了今日也精心置辦衣物,便眉開眼笑道:“原來你們男的也這樣啊,讓我看看你這直裾袍服是不是也是新裁的?喲還是蜀錦的呢,好貴氣呀。再讓我瞧瞧你臉上是不是也塗了脂粉?”
梁武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慌忙躲開她徑直探上臉來的如水目光:“去去去!哪有你這樣的世家女子?全沒一點淑女儀德。”
郭霁聽了倒是退了兩步,然後甩了甩寬寬袍袖,裝模作樣地向他作了一揖,笑道:“梁公子你弄錯了吧,仆乃貨真價實的高門子弟,适才在西苑還曾迷倒了一片世家貴女。”
梁武也忍不住笑,又與她施施然在街上逛遊起來,一邊問道:“如果我說你身上這衣衫是從韓懿那偷來的,你是不是就高興了?”
郭霁正逛得興起,見他這樣問,将手中那件木雕的虎頭放下,若有所思的瞧着他:“你真從韓懿那偷來的?那敢情好。”
“美得你不輕!”梁武戲谑地瞧着她:“韓侯的衣服還輪不到你偷,有人把守的,不然那些女子們早下手了。”
郭霁便故意歎道:“可惜了。”
梁武就歎起氣來:“果然天下女子都難過韓郎關啊。”
郭霁見他說得頗有些失落,就想着逗逗他,便蹙眉道:“誰說不是呢?人都道‘不見韓郎,憂心如醉;一見韓郎,我心傷悲;思君念君,腸斷九回’。我如今算是領教了。”
梁武見她一副捧心西子的樣子,睨了他一眼道:“你還能領教這些個?說來我聽聽。”
郭霁有心逗他,便道:“那我便形容給你聽聽,天下女子皆愛韓郎之色,見了也泣涕漣漣,不見又黯然神傷。隻覺天地無味,生有何歡。惆怅起來,若颠若狂;心痛起來,心如刀割。”
“看你們這些女人!”梁武頗為不屑道。
“我們女人又如何?難道你們男人不是這樣?”郭霁冷笑道:“見了美人就和蒼蠅盯着有縫的蛋、蜜蜂見了蜜一樣的,難道不是你們?”
梁武本來就是逗她,此時又見她這口吻,就笑道:“你說得還真有道理,怪不得我見了你就和蒼蠅似的呢。”
郭霁起初有些不明白,想着是不是誇自己是美人呢,呆了一呆才知道他又是戲弄自己,便闆起面孔道:“你本就是蒼蠅,與見了誰無關。”
梁武笑得愉悅,便拈起路邊,拈起兩塊白繭饴糖糕,随手付了錢,将糕遞在她手上,道:“你且吃了這糕自然就知道比韓懿還甜了。”
郭霁見了吃的便不再記仇,也不理會他借着韓懿笑話人,滿心愉悅地接了,然而用手拿着那糕,竟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不要說她出身于最尊貴的名門望族,便是一般的寒門家也并無當街而食的女子。在街市上便進食,她确實張不開口。隻得一直拿在手裡,眼睜睜看着梁武一口一口地吃得美滋滋的。
梁武瞥了她一眼自顧自大嚼,還一邊說着:“這家的白繭饴糖糕可是百年前傳下來的,你瞧這糕綿軟勁糯、色如白瓷,初入口隻覺其香滑柔韌,嚼一嚼卻又入口即化,待到咽盡,餘香滿口,繞梁三日。你不嘗一嘗,實在可惜。”
郭霁到底不能當街而食,便道:“不過是個糕罷了,什麼稀罕的?也就是你,哪裡來的鄉佬兒,食個糕也高興成這樣。怪道他們說……”
見她說到這裡忽然就猛地打住了,他原本興高采烈的,此時卻收斂了笑意,轉過目光瞧着她的臉。
他似若無意地接下話去,道:“怪道他們說,果然是個六郡武人出身的,沒見過世面,對嗎?”
郭霁聽他這樣說,忽然有些後悔,他雖是個玩世不恭的,然對于這種事未必能做到毫不在乎吧。
她頓覺心下愧疚,便柔聲道:“我可沒那麼說,是你誤解了。”
梁武卻又是一副滿不在乎一副全不在的面孔,道:“說了便說了,那有什麼?别人說我都不在意,何況是你。”
郭霁聽了,心裡有些茫然,既為他明明心裡在意卻故作灑脫的樣子而心中恻然。也因為那句“何況是你”——不知為何他會這樣說,難道在他心裡,她與别人是不同的?
“梁武……”郭霁忽然擡頭望着他道:“你雖然算不上君子,可也并非如你平日所為那般頑劣不堪。你為何故意讓世人誤解你?”
梁武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正要說什麼,忽聞前方人聲轟動。二人往前一看,隻見前面街口上密密匝匝地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且男女老幼、長袍短褐皆有。
梁武立時棄了适才之事,興緻勃勃道:“阿兕,你運氣好得很啊。今日這街上有角抵戲呢。”
郭霁聽見他叫她的乳名,不由一驚:“你說什麼?”
“我說有角抵戲啊!”梁武說罷便拉着她上前去。
其實郭霁是想問他為何知道她的乳名,然而卻被拉着,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向前跑,到了卻發現人群太密,根本擠不進去。
“罷了,角抵戲每年都能看上兩三回,也不過如此。”郭霁拉了拉還在往裡擠的梁武。
梁武頭上纀巾都要被擠散了,一身華麗蜀錦裁制的直裾深衣也揉搓的皺了起來,見她拉着他的袖口說要離開,便道:“你看的那算什麼看角抵戲,不過是端坐家中看台上演些精心備好的高絙踏繩、魚龍曼延、東海黃公這樣的俗套。”
“不都是這些嗎?又是吞刀又是履火的。難道還有什麼不同?”
梁武卻道:“所演雖無二緻,然街頭看來卻别有趣味。”
他說罷便向四周察看一番,見街對面人家門前卻有一顆高大粗壯的桑樹,便拉她到了樹下。托着她上了樹,自己也相當麻利地嗖嗖竄上去。二人垂足坐在橫枝上,果真将被圍在小小核心的角抵戲看得清清楚楚。
其實那日的角抵戲并沒有郭家自請的有名的百戲俳優們演得好,可是郭霁瞧着那挨挨擠擠、密不透風的人群卻忽然覺得梁武說的是對的,那粗疏而漏洞百出的角抵百戲,果真比名角色們在郭府精心、賣力的表演有趣得多。
那在最密實擁擠的人群中也總有法子穿梭往來,兜售物品的販夫走卒;那因為一點點噱頭就興高采烈笑得全然不顧妝容的男男女女;那不過用一株錢便換來的一籃新摘時卉與時令果點;那将整籃花果時點交到心上人手中而憨憨傻笑着的市井男子;那接過心上人遞來的籃子雖百般含羞卻笑容明媚的女子;那拿了面人兒騎在父親肩上,為正腳踩火龍展示雙足完好時卻忽被燙的跳腳、踏着繩索當空而舞時不小心一個趔趄的蹩腳表演而一時吃驚、一時樂得手舞足蹈的孩童;那因這難得的放縱歡愉而終于放松了錢袋子,狠狠心為自己添置了一支荊钗又是歡喜又是心疼的平民婦人……
這些,全都令郭霁說不出的耳目一新,卻又說不出的百般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