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略來郭家迎還妻子郭述,是在西苑宴會後的第三日。
倒不是梁略不及時,而是這樣的事要先送書啟知會郭家,再由郭家的長輩回了書信才作數的。當然雙方書信裡是不會提及夫妻之間的龃龉的,隻說是“世叔還京述職,早該拜望,又兼妻子心戀諸父諸母,歸甯日久,家中事務無人主持,懇請迎還”等語,郭圖對此事極為重視,親自寫了回書,也是冠冕堂皇的,這樣來來回回便耽誤了一天。
那日清晨,梁略來郭家之前是先上高堂禀明父母的。
他父親對于曾應許婚事的郭家原本就十分欽慕,常說郭家一門英烈,北地叛亂時的壯烈,郭象長子的忠勇,已故城門校尉自然不必說,是盡人皆知的英雄人物。如今懷想其父,自然看顧其女。
雖然他也對郭述未能生子,卻對于當初生嫡之前不得有他子的承諾不肯松口有些不滿,但對于與郭家的姻親仍舊十分看重,見梁略主動要去接回妻子,他當然欣然點頭。
繼母柳夫人卻有些不滿,道:“仲郎,雖說該接回來,我也是在太後面前承諾過的。但是這次回來後,你也不能總是事事由着她了。不是我挑剔,實在是你那娘子矜貴的很。同樣是過來問安,你幾個弟婦有說有笑知親着熱的,隻有她,端着架子。倒像她是長輩,我是小輩似的。”
梁信瞧了低頭不語的梁略一眼,又向柳氏道:“我看郭氏那孩子還好,禮節周全,并不托大。”
柳夫人卻道:“你們男人家懂什麼,隻看外頭好看。其實這禮節什麼的,一家人之間原可不拘小節,反倒是誠心誠意、和和氣氣最難能可貴。”
柳氏雖然不是梁略親生母親,然自梁略四五歲後,便由她教養,也就視同母親。後來梁略十餘歲時,遇到北狄和東胡悄悄避開梁信大軍,摸進家屬所居的城邑,當時營中隻有婦孺,這梁略竟能指揮若定,組織少量的軍民,發動百姓婦人硬是頂住了羌胡聯軍的猛烈急攻,挺了十餘日,終于等到大軍來救。保全了城中婦孺家眷,穩定了軍心。
其間對柳氏及年幼的梁武等人格外照顧。柳氏本來就對沉穩的梁略另眼相看,經曆此事更欽佩這繼子的勇略,又多疼他幾分。這些年來,母子二人感情一向都不錯。
但柳氏獨獨不能忍耐郭述,一則是因她自己出身西河郡,在當地也是望族,卻比不得郭氏這樣的大族,與郭述未免格格不入。反倒是幾個庶子的妻子,出身多與柳氏不相上下,所以就親厚得多。
二則她也是為梁略不平,總覺得梁略被郭述轄制,拘管得可憐。
梁略自然也知道其中的緣故,知道兩邊都委屈,他也隻能兩下裡說和,便笑道:“母親說的是,但郭氏心裡對母親是誠敬的,隻是她天生性子清冷些。還望母親多教導她。”
“什麼清冷?”柳氏對于梁略的說法深為不服,道:“她和自己娘家帶來的侍女都有說有笑的,唯獨對我們梁家的人疏離。”
梁信雖極寵愛這個年齡小他許多的妻子,卻也怕兒子為難,就想着要兩邊彌合,笑道:“郭家的教養大概就是那樣的,她定是因為尊重客氣,所以才不輕易言笑。你做母親的和個孩子計較什麼?要擔待才是。”
梁信不說還好,這一說又勾出柳氏一大堆的牢騷:“她如今這樣都是你們父子縱容的,還沒進門,就提出什麼她生嫡子之前不得有妾生之子。也許是我生在窄門小戶的,沒見過世家女的大場面,還真沒見這樣挾私嫉妒的女子。這也罷了,那她倒是自己生啊?自己不能生還不讓别人生。如今為一個外室,鬧得滿城風雨,讓人以為咱們家平侯做了什麼寵妾滅妻的事。怎麼我們平侯就得守着她一個了?從來大家之子,皆可置媵妾,為什麼就咱們仲郎就不可。你梁家當日是如何起家的你們都忘了?還不是子弟衆多,家族勢大嗎?如今我們平侯連個子嗣都沒有,将來身單力孤,指望誰能和父子兄弟似的為你拼命?又如何興家旺族,承繼家業?平侯你也是,為什麼生了女兒連我們也瞞了?我們家裡庶子生的孫子孫女倒有好幾個,你如今也算嫡長子,沒一點動靜不說,生了個女孩兒也不敢告訴家裡,你說說這是為什麼?”
柳氏雖然對郭述的指責中夾帶着出身不同的酸意,也有對繼子的偏愛——她甚至都不用名來稱呼梁略,稱他的字“平侯”,可見是真引以為傲的。
但梁氏父子也知道她說的有道理,所有一切家族要想壯大興旺,第一要務便是子孫繁茂。
梁信也覺柳氏說的竟無可辯駁,便對梁略道:“改日把孩子帶回來讓我們看看。”
梁略也知道繼母是為家族大計,隻得答應了父親。心裡卻想别等郭述回來再引出什麼亂子來,又怕鬧僵了家宅不合,便端端正正解釋道:“那要求是她家中提出的,也是為将來嫡庶分明。她當初隻是一個沒出閣的女子,怎麼可能自己提出這個來?至于不得納妾,也不是郭氏妒忌,實在是兒子既然應許了郭家的要求,便隻有信守諾言。
“信守諾言”幾個字,令梁信微笑點頭。但在柳氏看來,就成了梁略懼内,郭述挾制夫婿,于是她歎了口氣,再不說話了。
梁略又覺得适才對繼母的語氣太過生硬了,便隻好笑道:“母親說的是,然兒子出征在即,不得閑暇,等回來了自會妥善安排。昨日梁美人特意召我入宮,說太後過問此事。令美人特意囑咐兒子,說是這事也沒什麼是非對錯的,命我好好安撫郭氏,斯擡斯敬才好。”
梁信和柳氏見梁略連太後和梁美人都搬出來了,就知道梁略的态度了——這是怕自己出征在外,有人為難郭氏,鬧得家宅不和。
梁信一向看重這個能治家,能處事,能征伐的兒子,他這兒子既說要自己安排,做父親的也不好插手兒子的内帷事。
柳氏嘴上不說,卻不以為然,心裡難免感歎梁略樣樣都好,就是懼内。她就不明白,梁略什麼都盡善盡美,怎麼就攤上這樣一個妒婦卻談什麼信守諾言,她實在是恨鐵不成鋼。
倒是梁信雖然不願柳氏着惱,然終以大局為重,道:“罷了,你也要知道老二的為難,到底是郭家的女兒,你讓他怎麼辦?”
見柳氏歎了口氣,似乎氣順的多了,梁信便親自備了禮,命梁略去郭家接回郭述。并囑托梁略,定要維護好梁、郭二家之好。
梁略一一答應,自去了郭家。
梁略先去拜谒郭圖及黃氏。而郭圖與黃氏早就擺好宴席等候多時,其時郭朗在家,也來相陪。
郭圖自然與之談起青州流寇已漸成蔓延之勢,已漸漸到了兖州,感歎時勢多艱。
梁略聽說郭圖要攜家眷赴任,略一思忖,道:“聽聞郭使君欲帶家眷同往陳留,仆以為當三思。”
談及相關朝事,梁略不稱世叔而稱使君,郭圖知道這是為鄭重其事,于是沉思着點頭。他知道梁略此言非僅僅指陳留近青州、兖州,很容易陷入戰亂,家屬帶去恐怕有危險。然更深的意思,卻是暗中告知郭圖,陳留或許很快将成為戰地,他作為陳留相,乃是陳留郡的掌官,必然負有募兵讨賊之責,無暇顧及家屬還在其次。更是因為朝中有條不成文的慣例,在外掌兵者,當留家屬在京為質。
郭圖便看向夫人黃氏,黃氏雖聽不懂朝事,然也從二人的神色間覺出此事十分微妙。她原本也擔心雍都家中無人照望,隻是素來與夫君情深笃好,自稱婚後鮮有分離。如今郭芩尚無合适夫婿人選,她也該留在京城,留心謀劃女兒的婚事了。
黃氏雖不無惋惜,然為了不使郭圖分心,便豁然道:“如此也好,省得他們兄弟姊妹幾個沒有長輩看顧,我留下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