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什麼,且不說你拿那等低賤女子比郭氏貴女,背地裡妄議天子内事,你是不想活了。”
“啧啧,就好像誰不知道似的,又不是我第一個說的,怕什麼?”
幾人叽叽喳喳,調笑無度,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幾塊稀泥巴,塊塊垛在他們早早起來枉費工夫洗了又洗、抹了又抹、務必求得俊美的面孔上。還有幾個糊在眉眼和頭發上,雖然也不是很疼,然在這些極重相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家子弟看來,那真是惡心至極。
他們顧不得什麼,七嘴八舌地爬起來朝着爛泥巴飛來的方向嚷道:“誰這麼險惡,别讓老子逮着你!”
“哪個不要臉的,有膽給我出來!”
“敢做不敢當,必是個低賤貨!你倒出來!”
早有随從家奴忙着上來給他們收拾,其中一個便搡開家奴,吼道:“擦什麼擦?還不去給我找出來,沒用的東西。”
一衆家奴忙四處尋覓這惡意戲弄他們公子的人,卻哪裡去尋?不過虛張聲勢,讓自家公子消氣罷了。
跟來的美貌侍女們見自家公子吃了虧,家奴又被罵了,忙上前用細絹蘸了水為公子們細細揩拭。
軟玉溫香侍奉在側,公子們受用多了,自然消停。
但到底引得别處遊人側目觀望,便向這邊指指點點地談笑不已。
公子們又惱火起來,高聲叫嚣着命家奴立刻找出始作俑者,找出來立刻打死。家奴們隻得紛紛喬張做緻地去四處搜尋,好為自家公子找回點面子。
遠處兩個少年高高坐在樹杈上,悄悄瞧着這熱鬧冷笑不已。
“行啊,董甯你小子跑的快啊。”
“四公子别笑話人,還是不如你啊,爬個樹比三峽飛猿還快上三分。将來若真上了戰場,你便大顯神功了。隻怕腳底抹油一溜,什麼敵虜也抓不到你。”
“呵呵,你小子敢取笑本公子。”梁武一邊笑一邊逮住董甯的腦袋一頓揉。
兩人正笑鬧着,忽聞那邊有家奴叫道:“快來,這裡有個泥坑,裡面有手抓過的印子。”
一群豪奴呼啦啦圍上去,然而抓了泥巴打人的卻又怎麼會在那裡等着?那些家奴們隻好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四周的人,然而都是貴家子,他們也不敢怎麼樣上前盤問。
董甯趕忙推着梁武,那邊騰出手來就趕緊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泥巴,道:“别揉别揉,你爪子上到處都是泥巴,弄我一身,小心被他們看出來。”
“切,你也知道怕了?”梁武不屑道。
“四公子瞧不起誰呢?我阿甯怕過什麼?”那董甯拍着胸脯說完了卻又忽然笑嘻嘻道:“我不還是怕被發現了惹麻煩,耽誤了你和你心上人幽會嘛!”
梁武挑眉瞧着他,瞧得人直發毛,忽然呵呵笑着用手指向那邊的貴女:“你是說她?敢情你傻吧。就郭家那小娘子,一言不合就上手,誰敢要?你還想她潑你一臉墨汁子?”
董甯賊兮兮道:“我又沒說是她,你就上趕着認作是她,梁四公子也有敢做不敢當的時候?不就是看上個小娘子嗎?怕什麼?像我們幾個都有相好了,就你還素着呢。若是能把她勾上手,我就服你。”
梁武“啪”地照着董甯的後脖頸就是清脆脆的一掌:“你别激我,我可不吃激将這一套。要去你去,天下溫順女子多得是,我找那不痛快呢。”
“行行行!”董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兒:“你既然對人家無心,那為什麼用泥巴煳那幫嘴賤的纨绔們?難道不是因為那幾個不長眼的在背地裡說她壞話?”
梁武翻了他一眼,才道:“你别想歪了,那些個無聊子弟,老子就是看不慣罷了。别說煳了,早該塞一嘴馬糞才是。”
董甯笑嘻嘻湊上來,低聲道:“那就好,那就好。隻要你對郭家七娘子沒想法就好,否則将來傷了心,哭都來不及呢。你們家已經娶了郭家的女兒了,斷不會再娶一個。這年頭嫡子嫡女的多稀罕啊,你家就剩下你和小公子是嫡公子了,可得省着點用,肯定要和不同的人家聯姻。”
梁武聽了,瞧了他一眼:“敢情就你知道的多。放心,能傷你四公子心的人還沒出生呢。”
他們兩個這一鬧騰,倒引起那些家奴的注意,董甯見身子上蘸了泥,怕被看出什麼來,便借着梁武這一推,順勢滑下樹來,故意地落在泥地上,那些家奴趕過來,卻見這人從樹上掉下來,粘了一身泥,也不好就說是他。
董甯做戲做全套,假作咬牙切齒道:“哎你個天殺的,真推呀,手夠黑的呀。”
梁武瞧着那家奴們疑疑惑惑卻又因拿不準而進退為難的樣子,心裡暢快,縱聲大笑起來:“誰讓你小子嘴賤,就該糊你一身爛泥!”
那些家奴互相對望一眼,大概覺出什麼來了,正要上前盤問抓人,忽然其中有一個上前,攔住衆家奴,悄悄道:“别亂來,這個人是征虜校尉董家的六公子。”
“董家怎麼了?六郡武人!品級也不高,根子也不深。”
校尉多在一千石到兩千石,何況是征虜校尉是天子欽定的兩千石,這可是高官了。然在這些京中豪奴眼中,如果沒有深厚的家族背景,當然算不得什麼。
“你懂什麼?既然董六在這裡,上面那個定然是梁家四公子。”
一聽梁家的人,衆人便不吭聲了,雖然人人背地裡鄙棄為六郡武人,然其家勢力日盛,誰也不敢得罪。
“那公子們那邊怎麼說?”
“就别提這個茬子,以免惹了禍,被郎君們責怪。”
郎君們自然指的是公子們的父兄,其時稱呼家中男主人便是阿郎、郎君。公子們都是豪驕縱了的,但是家中的郎君卻深谙世故,斷斷不許他們跟着年輕公子們胡鬧妄為。
那些家奴是機靈的,便嚷嚷着說什麼“這邊沒找到什麼可疑的,去那邊再找找看”。
說罷,體體面面地退了。
梁武便坐在樹杈上哈哈大笑,正笑得拍大腿,剛剛爬上樹的董甯戳了戳他,向他努努嘴道:“你看那邊!”
梁武順着董甯示意的方向去看,卻見幾個黑衣勁裝之人,雖然散散落落地或坐或卧或逛蕩,實則始終圍繞一輛極其華麗的馬車來來回回的。
如果同處桑林的話,自然看不出什麼,然他二人坐在高高的桑樹上,便看出不同來了。
“也不知是什麼人?”梁武嘀咕道。
忽一陣風吹來,将那車簾倏然吹開,原來那馬車寬敞,看規格應該是極貴之人才能用的。車窗也是普通馬車的三倍大,卻見一名年輕男子正擁着一名年輕女子在賞桑林之景。
果然早有身邊侍從忙過來,将車簾掩住。
董甯眼尖,遠遠就将二人面容看了個七七八八,咂舌道:“好個美人兒呀。”
梁武便笑道:“你就知道美人兒。”
董甯仍在砸吧着嘴回味着,說他見過的美麗女子不少,未有如這樣貌美的,又說“就是你那嫂子郭娘子也及不上她。”
“真的假的?不會是你眼拙吧。”梁武不大相信,郭述的容貌在雍都是數一數二的,據說除了當初将邵璟迷得七暈八素的衛家美人外,大概就數她了。
董甯正喋喋不休地說着美人的事,忽然頓住了,道:“不對呀。”
“什麼不對,别神神叨叨的。”
“我覺得那個男子像一個人。”
董甯說罷又回望那邊馬車,卻見已經遮得嚴絲合縫,又哪裡還能看見。這種上好紗簾,從裡面看外面,因為是迎着天光,固然極清楚,從外面看裡面卻看不清。
“别瞧了,一看那陣勢,再看那馬車的規格,雖然已經做了掩飾,然望之即知是個大人物,隻怕得是王侯以上才是。”
董甯心裡還是疑疑惑惑的,然而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那馬車中的男人是誰。
他正想着歪點子,和梁武商量着要前去查看一番,那馬車卻緩緩駛離了桑林之外。
果然有幾個散落遊樂人群中的精壯男子,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如果不是因為在高高的樹上,誰也不會看出有什麼不尋常。
梁武心中蓦的一跳,不禁狐疑地望向董甯,卻見董甯也正以同樣的眼神望了過來。
其時衆人遊樂,或聚衆高談,或追逐嬉戲,甚至有那帶了愛姬侍妾、外室相好來沉浸陶醉的,誰也不曾留心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