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人受此奇恥大辱,不知是俱,還是怒,身子哆嗦起來,然轉向王昶的目光卻十分平和,道:“王司徒位極人臣,言行超拔,一言之出,一計之成,莫說殿下,就是天子也和悅笑納,仆不敢與公争鋒。然臣雖驽鈍,不敢比司徒之德能,卻也不敢不庶竭驽鈍。唯請司徒容我等微末之身,盡忠效死殿下。”
王昶原本就瞧不上太子身邊這些弄臣以些“仙藥”“法術”等歪門邪道,引太子入歧途,聽了此言,又見那張道人看似字字謙卑忠誠,實則句句擠兌挑撥,更是盛怒,更懶得與之動唇鼓舌,便揮袖而起,一疊聲地吩咐東宮侍臣将張道人并其同黨一并趕出去。
席案緊挨的郭象見太子并不言語,隻冷眼瞧着他們鬧,忙伸手拉住盛怒的王昶,道:“王公息怒,有什麼待宴席之後緩緩進言。”
王昶不得不給郭象幾分面子,還席跽坐,冷着臉道:“郭公有所不知,這些人調三窩四,無事生非,我已忍了不是一日兩日了。”
郭象雖亦覺得所謂的“仙人”“道人”等不過是跳梁小醜,然見太子臉色,便知是大有回護之意,隻是因為畏懼王昶,未曾出言,于是便道:“王公大度,自有容人之量。這位張君隻怕也是擔憂太子處境罷了。”
王昶哪裡忍得,高聲向張仙人道:“你自己說你今日進言,是為了殿下還是你自己?你和九江王之間的過節,不用我當衆說出來吧?”
那張道人聽到王昶要揭他陰私,心虛不已,也不敢再強,忙俯伏向太子道:“臣無能,不得為殿下分憂,見識鄙薄,觸怒王司徒,臣萬死,然忠誠之心不敢絲毫損減。”
太子的儲君之位多得益于王昶,素來倚重,然私下裡卻一日離不得這張道人,于是笑道:“王公乃朝廷股肱、士林人望,何須與吾之私臣計較。來,王公且飲此杯。”
王昶一向驕矜,今日更是怒極,他雖恨太子身邊的小人,卻更惱太子肯親近他們,見太子親自勸酒,又不能不飲,卻又心有不甘,于是飲罷便進言道:“臣自殿下幼時便侍奉左右,從前殿下處境艱難,臣與殿下更相保護,無日不歡。如今眼見殿下如此,臣不敢不言。親賢遠佞……”
郭象聽王昶絮絮叨叨,暗察太子神色,隻見自王昶出言,太子便躬身傾聽,面容端肅而和悅,然眼神中卻露出有十分的忍耐來。
郭象雖多年常處邊關,對朝中事所知大不如從前,卻也察知太子的不悅。當年他與王昶一個是太傅,一個是少傅,同佐東宮,那時君臣師生和諧。然當初太子的艱難非此中人難以言說,太子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回首往事難免痛楚刺心。可是王昶卻毫不理會,太子偏又不得不聽,如此又豈能上下同心?
郭象暗自歎息,也暗自苦思,忽從殿外走入一個東宮侍臣來,入得殿中,隻向上參拜,待太子略以點頭便匆匆上殿,跪于太子身側,俯首低語片刻,便又在太子的示意下匆匆離去。
此人來去匆匆,神色嚴肅,郭象等人猜知必有大事。
果然太子立刻屏退衆人,隻留下王昶、郭象二人。宮漏聲聲、燭螢明暗,沉默了片刻後,太子道:“北狄十三部卷土重來,襲擾晉北。”
郭象大驚,面有憂色,道:“北狄曆來為我朝之勁敵,天子曆經十餘年方平定北土。北狄大為受挫,戰事方熄,為何毫無征兆地前來侵擾?”
王昶卻不慌不忙,捋須而笑,渾忘了無适才的不歡,暢快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太子便低眉笑道:“太傅可是有主意了?”
王昶四下裡一瞧,隻見大殿空空,殘席猶未收拾,之前的歡宴似乎仍在,然狼藉的杯盤卻顯得更加冷寂。
他神色肅然,眼鋒橫掃,卻也不避郭象,徑向太子道:“殿下奉命勘察梁美人巫蠱案,如今證據确鑿……”
王昶說着,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郭象心頭一跳,隻見太子挺身跽坐,道:“此事一在邊關,一在深宮,如何相幹?”
王昶見問,慢慢說道:“請殿下深思,殿下既有證據,而天子雖更加信任殿下,卻遲遲未向梁家動手,可知是何意?”
太子茫然搖頭,半日讷讷道:“難道是因城陽王?”
說到這裡太子忽然如夢初醒的樣子,疾聲道:“難道陛下有意于城陽王?”
王昶忙做了個止聲的動作,搖搖頭道:“殿下稍安勿躁,不要作此憂天杞人。城陽王雖得陛下歡心,然數齡小兒又能如何?”
“難道是為了梁美人?”太子的話沖口而出,顯然更加激切。
王昶卻歎了口氣,明顯是深深失望,隻得道:“梁美人一個深宮婦人,即便天子多所垂愛,然以色侍人,豈足憂慮?”
太子似是無聲歎息,又似是默然長籲,郭象見他的原本挺直的身體不由松弛下來,雖深深歎惜太子不分輕重,卻也心生憐惜。這太子自幼失母,外祖家一門凋零,身後并無任何勢力,全靠着天子一心扶持才有今日。然數年來,天子所寵愛的梁氏女生下少子後,那句“此子類我”的戲言即便身在邊關的郭象也有所耳聞。
聽了這樣的話,身為臣子,哪個不人心浮動?近年來太子屢次陷入危機——無論是太子失德之行,還是朝堂危機,恐怕都與這句話相關。
從前郭象就深為這句話而憂慮,今日見太子這樣,就更加幽思了。
太子對于天子分愛于人的在意,竟勝過了對更有力量的潛在威脅。
可見這身為儲君的英年男子是如何恐懼惴惴于失愛于那個高處君位的父親,更可慮的是,他因内心失怙的惶恐而行為荒唐失度。
看着這曾名為自己的弟子,實為自己的主君,更是郭氏一門希望的年輕儲君,郭象想說什麼,卻始終張不開嘴。
“殿下憂慮城陽王與梁美人,臣早已深知。然而若梁美人母子沒有梁家的話,不過是身單力孤的婦孺罷了。隻有做掉了梁氏一族,殿下再無憂慮。至于那個上蹿下跳的九江王,不過是天子為了敲打殿下的工具,陛下厭惡他,更甚于殿下厭惡他。”
“陛下顧忌梁家?”
“陛下雖殺伐決斷,然恩深義厚、心懷仁慈卻是千古未有。他是在念及梁家的赫赫功績,以及梁家父子的忠誠侍奉。北狄入寇,正是機遇。”
“然北狄入侵,正是用人之際,當今之世,能征善戰的未有幾家。其中蕭氏拒守隴右,邵璟雖善戰,卻插手不上晉北的事。景氏雖善戰,卻未必肯去啃這硬骨頭。唯有蔡都一直在黎陽營,倒與晉北軍或有協同往來時,卻未必能獨當一面。如此一來,陛下反倒要用梁氏了,太傅為何以為此乃機遇?”
“殿下無憂,臣已暗中安插人去往晉北,此人必會将梁氏一族岌岌可危,陛下顧忌晉北的梁氏舊部一事傳入晉北諸軍将領中。”
太子頓時明白了王昶的計策,不顧身為儲君,避席向王昶行禮。
聽了如此毒辣的計策,郭象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王昶素以正直著稱,當年二人共事,也覺此人除處事剛硬外,倒不失為忠正君子。
郭象不明白是這王昶當日善于隐藏僞裝,還是世事變卻故人心,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狠辣。
然郭象以為的此人之狠辣并非針對梁氏,乃在家國。
王昶暗中所派之人一旦将天子要滅梁氏,并對當日梁氏部曲心懷猜忌的消息傳去,再搖唇鼓舌、煽動人心,晉北諸将必然要反。天子震怒之下,必然忌憚梁氏,梁氏一族固然覆滅。可是邊境叛亂,外加北狄入寇,必然兩相勾結,如此邊患重重,此前十年征戰之功,連同天子父祖與北狄數十年的對抗,必然毀于一旦。
朝廷争鬥置天下于水火,原是古已有之的,而郭象終究不忍,然正欲出口陳說利害,擡頭正見着王昶與太子歡愉得意之相。他年少入仕,曆經浮沉,始終是郭氏一族的家主,豈不知權力之争的深淺、人心的可怖?明知“稍有不慎、禍及滿門”的道理,于是終究未曾出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