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暑難消,晝長人倦。
宮中早宴原拟是一日的,然太後不耐暑熱,又兼才結束大半年幽閉生活的梁美人身子不适,隻到午間便散了。
幾個貴女覺得這樣暑日出來一次不易,回家也不過是難捱酷熱與閑居無聊。聽聞郭家的梅子釀最是有名,姜六等人便都相約到了郭家。郭芩與郭霁自然一面陪着閑話陪着,又命将家中的梅子釀用冰鎮了,佐以各色細果,請衆人品鑒。
近日京中大事疊起,可談的自然不少,且都是世家貴女,所知龐雜繁多,除了說些閨中閑話外,難免涉及中外密事。如梁略結黨營私案、梁美人巫蠱案亦在幾人言談中。隻因是轟動宮中朝中的大事,說起來含蓄謹慎些罷了。
自梁略及其親近部曲從廷尉獄釋出後,朝廷内外都紛紛猜測,不知這梁家會與東宮,該如何難解難分。
東宮與王昶糾合言官彈劾是在所難免的,從梁信結黨營私到梁略違制謀私于青兖,更到梁美人巫蠱該當株連梁家……
王昶利用言論施壓朝廷的手段早已減輕就熟,這一次也不例外。
隻是面對人言洶洶,天子隻是一言不發,難免令一些嗅覺靈敏度宿臣、親近回味揣測。
倒是梁家面對此情此勢,竟寂寂無應,一點動靜也沒有,實在難以索解。是因大難之後再無還手之力,還是藏着怎樣的深沉謀劃?
衆人正百思不得其解,忽一日晨起,竟傳來消息:巫蠱案的兩個證人一夜之間死于掖庭宮,隻剩下幾個紮了針、布滿泥土的布偶成了唯一的物證。
消息一出,不啻驚雷。
巫蠱案人證究竟死于何人之手,是因攀誣舊主被暗中清理,還是案情翻轉、供詞反複被滅了口?一時之間,傳言紛起,不但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更成為了一些不知死活的纨绔子弟暗中的豪賭。
猜測盡管喧嚣紛纭,然一月之間,此案竟再無任何消息。直到近日,這悶了一月有餘毫無聲息的朝廷巨案,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草草結案。
日前,宮人阿玉的親弟來京自首,稱其姊因受後宮某貴人指使誣陷梁美人行詛咒之事。後因其姊欲翻供便為人所戕害,并燒其家宅,害人性命。此人又拿出不少珍寶田宅契約等為證。後經查實,其中珍寶财物,果有禁中之物。
如此按圖索骥,便迅速查出梁美人巫蠱一案乃因後宮妃嫔嫉妒,捏造誣陷,與他人無涉。
作為主審的東宮難辭其咎,問了個監察不力之責。然負責審問的廷尉查案不明,險些釀成冤案朝禍,其罪重大,不但負責此案的廷尉正因執法無道而賜死,就連身為九卿之一的廷尉卿也連帶着被貶出京城。
誣陷梁美人的王貴人乃是首惡,被立即賜死,其父母兄弟也受株連流放三千裡。在朝為官的王昶父子,因與誣陷梁美人的王貴人為同族,亦罰俸一年。
梁氏一族并受牽連的親族部曲也都恢複了朝廷職務,而梁略因傷病未愈,屢次謙退辭讓不被天子所允後,便遙領了中尉的職務,在家休養。
“從前見那王貴人也極端莊恭謹的,竟真能行出這樣事來?”蔡都之妹蔡小娘子向邵朱耳語道。
“何止如此。”邵朱與蔡小娘子一向交好,便湊過去,向蔡小娘子低聲道:“手段毒辣着呢,我聽母親身邊的人說,證人死後,她還悄悄派人去臨華殿,要毒死梁美人。你沒見梁美人今日樣子?聽說若非救的及時,真得送了性命。”
邵朱的母親,指的是她的嫡母清河縣主。清河縣主身邊的人,所言恐非空穴來風。
郭霁靜靜聽她二人耳語,想起今日見梁美人神情憔悴、面容蒼白,身子單薄的仿佛風中落葉般,迥非昔日盛顔。此前她還猜着是因這大半年來的折磨消耗,如今聽邵朱所言,便有幾分相信是中毒所緻。她又瞧着姜六,卻見她雖隻作沒聽見,但面上卻笑得微妙,那自是确定無疑了。
郭霁早知這本是東宮與梁氏之争,也是天子平衡之道,卻沒想到最後的結局竟是如此。梁家固然受到重創,東宮損兵折将,可都未能動及根本,鬥來鬥去,其勢也和從前沒什麼分别。廷尉審案不明固然該受重罰,怎麼無寵的王貴人竟牽連其中,還成了主謀了呢?
郭霁隐隐覺得這其中定有隐情,更知道那隐情隻怕要從此深埋,然後在時光流駛中,被不斷翻新的轶事驅逐消散。
隻是她沒想到新的逸聞來得這樣快,也并不知飲了她家的梅子釀,出了郭家後宅内門的貴女們已然啧啧嚼起了這幾日才新鮮出爐的流言。
“你說梁武和郭霁那事是真的嗎?郭霁平日裡謹言慎行、溫厚守禮的樣子,沒想到竟有這份心思。”蔡小娘子撇撇嘴道。
“呵呵。”邵朱笑道:“你們都說郭霁謹慎溫厚,我卻不敢苟同。她平日看着不言不語,深合高門貴女之儀,背人處全不是這麼回事。據說她曾身着男子裝束,也不乘車,隻帶了貼身婢女在城中閑逛。”
“就你亂嚼舌根,她一個在室女子怎會如此出格。道聽途說,豈可當真?”姜六略皺了皺眉,出言制止。
“姜姊姊厚道,卻不聞‘聽其言而觀其行’?此事我是親見的,若不信隻管去問永安縣主。去歲我随縣主入西市,見一個小公子面容清秀,東遊西逛的,覺得面熟,細看之下,果然是她。”
“你們可看得真?”姜六道。
邵朱見已經出了郭家大門,郭家來送的人也都去催促馬車了,這才道:“怎麼不真?起初還以為是她弟弟九郎,後來仔仔細瞧了,就是她。我們常在一處的,怎麼會看錯?”
姜六略一思忖,道:“那也罷了,雖說有些出格,但也無傷大雅。誰沒有淘氣的時候?且不可傳揚出去害她聲名。”
“我自然不傳出去。”邵朱道:“可永安縣主那裡可說不準。”
“永安縣主日前說起郭霁還頗有微詞呢。”蔡小娘子忽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自然是為了那個梁武。可見郭霁與梁家四郎……總歸是有些影子的。”
邵朱更是眉飛色舞,道:“那是自然,從前有幾次我們閨中集會,那梁武也來,我覺得梁武看她的神色就與别人不同。永安縣主可是成過婚的人,又在男子群中穿梭久了的,定然察覺到了。”
“我隻奇怪,這事是誰傳出來的?如今人人都道梁家四郎戀慕郭家七娘子。永安縣主怎麼能忍?要說這梁武可真了不得,之前梁家有事,怎麼永安縣主毫不顧忌?”蔡小娘啧啧稱奇。
姜六半日未曾插言,此時四下裡一瞧,方道:“這還在郭家,你們就這樣說——梁家也好,郭家也罷——這兩家的事情,還是不要摻和才好。何況,郭家六娘子還與你家兄長定了婚事,你們遲早是姑嫂,更不該說她家的事。”
蔡小娘子忙賠笑着答應,心中卻頗不以為然。蔡都要娶郭家女,原本是他們蔡家高攀。蔡家原是歡天喜地的,隻是後來卻風聞郭芩與其母黃氏并不樂此婚事,家中上下自然心中不快。蔡小娘子為兄長不平,她兄長是個實幹有為的将才,比京中無所事事的世家子弟不知強多少,憑什麼讓郭家人挑挑揀揀?
隻是蔡小娘子得了家人囑咐,隻管心裡不平,平日見了郭芩、郭霁姊妹,也是絲毫不露的。
一時車馬仆從俱來至郭宅邊門,她們方道了别,登車而去。
送走姜六等人,這邊郭芩與郭霁見已過了午睡時間,便又相對着談起些家常消磨時光。
郭芩最看不上蔡小娘子,嗤笑道:“你看那蔡小娘子,和邵家的庶女嘀嘀咕咕,真是小家子氣。”
郭霁見她毫無城府,不由勸道:“姊姊既然已經許與蔡氏了,有些事情總要吞吐包容些。不然傳到蔡家,以後如何相處?”
“呵!”郭芩更是聲高起來,道:“傳去才好!一個二流門第,誰希圖要去他們家?他們若是忍不了,那便主動來退婚呀,我巴不得呢!”
郭霁見越勸越來勁,怕招她說出更不像話的,便不再多言。
郭芩說完了自己,卻向她臉上一瞧,道:“你别隻說我,你的事如何打算的?難道你真甘心嫁到遼東那種地方?你若有心,倒不如趁着這會的傳言,把遼東的事攪了才是。我聽說遼東馬氏有一個子弟來太學了,不如讓九郎暗中運作一下,讓他們馬氏知難而退。雖說一時面子上不好,可是再不用去遼東那樣苦哈哈的地方,也算躲過一劫。”
郭霁聽得一頭霧水,道:“如今什麼傳言?”
“你還裝憨!自然是你和梁武的事。”
郭霁許久不聽梁武之名,如今乍一聽說,心跳都莫名停了一拍,她遮掩了心中悸動,面上淡淡地問道:“我和梁武有什麼事?”
“你果真什麼都不知?”郭芩先是吃驚,見郭霁不似作僞,便歎了一聲道:“如今滿城都傳開了,說梁家四郎因為戀慕郭家七娘子,得了心疾,纏綿病榻。”
“什麼時候的事?”郭霁入耳驚心,身子不由挺直起來。
“那誰知道,反正我是這幾日聽說的。”郭芩瞥了她一眼道:“這樣的消息,一經傳出,就跟生了羽翼似的。”
郭霁先是茫然無緒,實在猜不透是誰傳出,随即又心潮起伏,難以平息。往事曆曆在目,刺上心頭,痛楚一陣陣襲來。
她心中隻管惘惘地痛,郭芩卻全然不解,隻是盤問她“可知道是何人傳出”、“她與梁武的事都有誰知”等話。她心裡煩亂,,并無一字回話。
二人一個連珠炮似的問,一個絕口不言,正不可開交,忽見阿容匆匆入内,道:“七娘子快快整頓衣裳妝容,阿郎命你速速到他書房去。”
郭霁不知何事,看阿容的匆忙樣子,不敢耽擱,連忙整衣,辭了郭芩趕往父親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