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卻見郭象正坐在桌案後慢慢翻閱一卷簡牍,并無急切的樣子。她心裡才從容了些,便斂衣躬身上前行禮。
郭象先是擡頭看着她半日無言,忽又微微一笑,招手叫她到身邊來。
見父親慈愛,她放了心,就挨在父親跽坐。
郭家的父母與子女,并不似别家那樣内外森嚴。她雖已及笄,與父親兄弟之間仍親近似兒時。
郭象自從遼東歸來,連連遇到朝中家中大事小情,雖八九個月間也并無閑暇與女兒單獨相處。如今見了她,想起數年來父女相别,未能親自教養她,甚至及笄禮都未曾親見,心中又是愧,又是憐。
郭象伸手撫着她的頭發,上下打量道:“我的阿兕長成如此,真令為父心慰。你和小九自小失母,身為父親,我連年外任,兒女身上竟不得盡心盡力,實乃遺憾。”
郭霁不禁動容道:“父親何須如此,我與兄弟姊妹自小衣食無憂、盡享富貴,這都是父兄祖輩不辭辛勞、舍身殒命換得。女兒無功無祿,享此富貴,内心常不自安,父親這樣說,令我懷愧。”
郭象聽了,饒是一向深沉穩重也不由心頭湧上一陣酸楚,沉默良久,方道:“阿兕能作此想,為父便再無憂慮。”
郭霁聽出父親話語間别有含義,不禁擡頭瞧向父親,卻不意竟見已兩鬓生了華發的父親斂了笑容,滿臉深思憂慮。
“如今我郭家亦不知何去何從,将你許給馬氏也是無可奈何。你将來自然知道父親的苦心。”
“父親……”郭霁紅了眼圈,半日落下淚來,道:“我不願遠嫁,願留父親身邊,得盡子女孝道。”
郭象默默看着她,伸手為她擦了眼淚,歎道:“何止你不願願遠嫁?為人父者又怎舍得兒女遠離?何況自你母親謝世後,我也無心再娶,啷當一人,蹉跎至今,并無别的子嗣。如今我膝下隻有你和小九,實在是凄涼得很。可是……阿兕,為父母者,為子女計之深遠。你如今還年少無知,不知京城局勢波谲雲詭、瞬息萬變,父親是為你将來打算。”
“我雖無知,怎麼會不知道呢?”郭霁道:“可是就算我嫁得遠遠的,若果真有什麼事,馬氏又豈能保我?”
郭象耐心地解釋道:“世事難料,權勢之輩未必靠得住。馬氏重信義,你既嫁于他家,又遠離京城重地,或許可以不被波及。”
“父親……”
“罷了。”郭象有些疲憊地向她擺擺手,道:“你的心事我也有所耳聞,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你也不要作無益之癡想。”
郭霁恍聞驚雷,猛一擡頭正與父親的目光狹路相逢。她心裡一虛,慌忙低了頭默默不語。
“梁家與我郭家裂痕已生,再也無可彌補。那小子詭計多端,弄得謠言紛起,但你也不必擔心,清者自清。隻是以後……你不要與梁家那小子往來。”
郭霁聽父親之言,似乎是在懷疑流言是梁武傳出,不禁大為震驚,忙道:“父親明鑒,定然不是他。我和他……”
郭象斂了慈容,語氣頓時嚴厲起來,道:“你小女兒家懂什麼?那小子打得如意算盤,以為這樣就能令郭、梁兩家就範,實在拙劣。你們年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我實話對你說了吧,如今梁家危機已過,天子為彌補梁氏,有意與之成兒女婚姻。梁氏嫡子中适齡的唯有梁武——天子看中的人,你還想什麼?那小子自然也聽說了,為了堵住天家婚事,就想出這種法子來,全然不顧你的名節,真是自作聰明!”
郭霁雖不全信,但聽父親說得有理有據,且又少有的疾言厲色,便不敢再回言。隻是想起梁武來,心中又是一片煩亂零落、苦澀翻湧。
郭象心知郭霁雖有不守閨閣處,卻也皆因自己失于教誨,不忍心責怪,便又好言撫慰告誡。
父女之間難得盡情閑話,不覺天色就暗了下來。
滿天霞光漸漸暗淡,西天一片墨色。晚風煽動門扉,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夏日的蟬鳴息了,天地蒼茫無聲,就連暑熱也消散了許多。
一片寂靜中,忽一聲門響,打斷了郭象對女兒的諄諄教誨與溫言安撫。随即闖進一個人來,黑黢黢的看不清是誰,吓得郭霁不由身子一縮。
郭象拍了拍郭霁纾解她的驚恐,緩緩看向來人,細察卻見是郭朗。
郭朗孤零零站在門口,身邊并無一人。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郭象知道這個侄子一向沉穩,今日如此慌張無禮,必有大事。他雖故作鎮靜,話音卻已隐含顫意。
“伯父……”一片暮色中,郭朗是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慌張到連郭霁在場也顧不得避忌,道:“小公子不見了!”
郭象也似乎把郭霁在側的事給忘了,霍然起身:“怎麼回事?你的人怎麼做事的?”
郭朗這個風度翩翩的君子,也不知是熱還是慌,汗水直下,濕透衣衫,雙手哆嗦着,全然停不下來,口齒都有些淩亂了:“我的人……一個都不見了。”
郭象高大穩健的身軀在暗影裡,先是一晃,随即不可逆轉地軟了下去。
郭朗和郭霁一齊搶上去扶,卻哪裡來得及——郭象的身子轟然倒地。
郭霁萬分驚慌,就要大聲呼人,卻被郭朗低吼着捂住了嘴:“阿兕不要叫!不要叫!千萬不要令人知道!”
郭霁見兄長已經語無倫次,心頭慌亂更甚,她并不知如何是好,隻是茫然無措地點了點頭。
“你在這裡看着伯父,不要驚動任何人,我去悄悄請醫官來。”郭朗穩了穩心神道。
“不要去。”郭朗才起身,似乎昏迷了的郭象卻突然開了口。
“父親……”郭霁道。
郭象卻搖了搖頭,不再理會她,隔着夜色徑直看向郭朗,頹然道:“如今看來……我郭氏休矣!此後不管朝中局勢如何,我郭氏再無容身之處!”
郭霁聽了父親的話,不由看向郭朗,卻見他隻呆愣着紋絲不動,不久又忽然向後一退,納頭而拜,叩首道:“伯父且寬心,将來事發,侄子當一力承擔,絕不累及伯父和父親。”
郭象苦笑一聲,聲音虛浮無力,語氣卻萬分笃定:“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郭朗無話可回,書房中一片死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郭象竟自己站了起來,轉身面壁,揮退了郭朗、郭霁二人,再無一言一行。
郭霁看着父親的背影,卻見這個往日高大寬厚安穩如山的人物,仿佛一瞬間頹廢如垂暮。
她轉身出了書房,将門輕輕帶上,快步跟在郭朗身後。
“兄長……”
郭朗停住了腳步,目光直視着無邊黑暗,頭也不回,更不似往日那樣平和溫潤,隻是無情無緒道:“你什麼也不要問,更不要說。”
郭霁滿心亂絮無處飄灑,千絲萬縷糾結心中,一團團亂如麻。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父親和從兄郭朗口中提到的那個“小公子”是什麼人。
她隻知道第二日再見時,她的父親——郭氏的頂梁砥柱一夜之間白了滿頭發。
郭家最鐘靈毓秀的可繼之才——郭朗此後再也沒了少年人的英姿勃發。
很久以後,她終于知道,那個父兄口中消失不見了的“小公子”,是東宮與衛氏女在外私生的兒子。
那時候她終于想起,在她與邵璟見面、又與梁武訣别的那個雨夜裡,身為東宮率更令的郭朗趕在邵璟之前到了桑林,奉命結束了一個年輕女子的生命——那個曾經是邵璟的妻子、後來又成了太子外室的衛氏女的生命。
然後,藏起了她與太子私自生下的子嗣。
隻是,當她明白時,郭氏、梁氏、東宮、朝廷,以及天下……已經換了另一番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