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六被問的啞口無言,族叔見差不多了,又怕在郭騰面前現眼,便上前道:“阿兕,老六雖行事魯莽,也是激于義憤。‘兄弟阋于牆,外禦其侮’,既然都是郭家的人,何必計較。我們還該同仇敵忾,商量下如何應對。如今長兄卧病在床,不能驚動了他。若梁家人找上門來,我們且先把老六藏起來,剩下的衆口一詞,就說是老六的不對,待找到了人自然送到梁府任由懲治。想必梁家也就不好意思怎樣了。”
郭霁自然不能同叔父輩的人校正,卻也不答話,又轉向郭六,道:“梁武精騎善射、擅長角力,不知六兄長想沒想過為什麼他竟在兩位兄長面前不堪一擊?其實我們不必擔心梁家找上門來,梁家人——未必像你們兄弟一樣愚鈍無知不可救藥!人貴自知,煩請兄長以後……不要自作聰明!”
“我……”郭六還要上前,卻被别的兄弟拉住了。
見一向溫和的郭霁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衆人鴉雀無聲。
一片沉默中,唯有郭騰拍手喝彩道:“阿兕好見識,我兄弟們讀聖賢書,又自小曆練,竟無一個如阿兕這等明白的,實在慚愧。”
郭騰雖口中将自己列于兄弟們中,自稱慚愧,實則借此譏笑郭氏衆子弟,自然觸了衆怒。衆人正被郭霁說得一腔羞惱無可宣洩,此時郭騰便成了箭靶子。
郭騰任憑衆人将矛頭指向自己,待衆人停下來,才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
郭氏子弟都是一時英華,怎能受他這樣折辱,于是也顧不得兄弟之情、一門之誼,憤然問道。
郭騰止了笑,看人的神色卻狂浪,道:“我笑你們大難臨頭不自知,虎兕在前尚酣睡。”
“你說什麼?”
“你什麼意思?”
“好歹也是郭家的人,你竟如此詛咒,對得起祖宗嗎?對得起你過世的父親嗎?”
“我對不對得起祖宗父親,何需兄弟們勞心?兄弟們對得起就行。”
“老四,你别陰陽怪氣的……”
郭霁話已說明白,本拟轉身離去。此時聽到郭騰之言,忽想起之前父親和五兄長那日的惶恐,想起父親于卧榻上白發突生的病容來。她也不知郭騰是不是亂說,心中卻生出莫名的恐懼來。
她回頭瞧見群情憤然的族中子弟們,心中更是煩亂,再不願停留,轉身便返回内宅。
才到了自己居處前的回廊上,忽一陣風吹過——明明是熏熏南風,她卻覺出些寒意來。她不禁停下腳步,聽風吹庭院,看綠樹簌簌,分明感到其中潛藏的冷冷秋意。
侍女們見她隻管大太陽地裡站着不動,生怕她着了暑熱,卻又見她臉色不好不敢勸。偏巧迎面看見阿容從外面回來,頓時像是見了救星般。
不待郭霁說什麼,一個侍女便迎了上去,道:“阿容姊姊你這半天去哪了?适才娘子和六公子言語不洽,我們也勸不住。”
阿容也覺得詫異,便笑着上前向郭霁道:“我們娘子一向溫柔和氣,今日為什麼同公子吵起來了?”
郭霁并不作答,隻道:“你怎麼這會才回來?”
阿容略顯别扭,瞧了瞧衆侍女,吞吞吐吐道:“昨日我回家去,向娘子和女師告假了的。原本要早些回來,誰知半路有些事就耽擱了。”
郭霁隻道她家中有事,也不多問,便要進屋。阿容忙跟過來推開門,又揮退衆侍女,說這裡有她照應。
阿容是郭霁身邊侍女之首,她說的話若郭霁無異議,自然人人遵從。何況那些侍女見郭霁今日氣惱,早就生怕殃及己身,現在如蒙大赦,便都散去了。
郭霁在窗前坐了,猶自心潮起伏。
阿容上前悄悄回道:“今日我回來晚了,其實是遇到一個人了。他讓我……讓我帶封書信給娘子。”
郭霁不禁蹙眉,道:“遇到什麼人了?”
阿容便奉上一函,見郭霁半日未動,便為她開了函,露出裡面素絹墨字來。
郭霁隻瞧了一眼,便認出是梁武字迹。
“是梁武讓你送來的?”
阿容點點頭,道:“他也不知怎麼打聽到我昨日回家去了,我一出門就見着他等在那裡。我知道不該令娘子與他私相遞授,可禁不住他苦苦央求。”
郭霁歎了一聲,遲疑半日方道:“他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阿容詫異道:“娘子怎麼知道他受傷了?”
郭霁不想和她多說,隻好含糊其辭道:“我聽人說起他日前同人動手。”
阿容這才一片恍然大悟,笑道:“怪不得見他臉上有些淤青。我問他怎麼受傷了,他說是騎馬不小心跌傷的。原來卻是與人相争打架——這梁公子也真是,好好一個貴公子,怎麼行事和街頭潑皮似的?”
“除臉上的傷,手腳可曾受傷?”
“那倒看不出來,不過也沒見他瘸腿跛腳的,行動矯健,與從前無異。想必是沒有。”
郭霁這才微微颔首,道:“你去吧,我一個人呆一會。”
阿容看了看手中的書函,道:“這書信……”
郭霁便垂首沉默,片刻之後卻忽然擡頭笑道:“你拿出去燒了吧。以後若再有這樣的事,你就告訴梁公子,郭家七娘子待嫁之身,不便交接外男。”
阿容聽了,語聲一滞,道:“娘子……”
郭霁卻從枕下拿出一方疊的整整齊齊的素絹,道:“這個也一并拿去燒了吧。”
阿容一瞧,卻見這素絹上也有字迹,十分眼熟,細看下認出這是去歲春日,梁武托她交給郭霁的。
她欲待說什麼,瞧見郭霁神色遠非平日,便又把話咽了回去。她伸手接過着素絹,一并放入函中。同時也忽然明白,當日梁武以請教為托詞,其實就已對七娘子有意了。
她想起郭霁同梁武最後那次相見,不知為何心中竟湧出些酸楚來——這是身為婢女且一向了無心事的阿容從未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