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隻微微颔首,便揮手命曹允退出去。
曹允流淚泣涕,幾乎不能行走,小黃門杜緻忙喚外面的小宦官進來将他扶出去。
曹允感激之極,幾不自持。但是心裡卻清楚的很,他知道天子今日這番話其實并不僅僅是對他一個人說的。
他曹允——一個出身卑微借着天子恩寵合族升仙的宦官,盡管是宦官之首,可是在天子眼中又算什麼呢?
天子真正畏懼的是占據要職又盤根錯節世家大族們。他們都知道,這番話明日便會傳出去。到那時,人人皆知天子對曹允的允諾與恩義不會斷絕,那麼無論是當日“從龍誅衛”的宿臣,還是後來重用的信臣,便都會心安了。
也好,就讓天子恐懼于那些士族大夫吧,他這樣的蝼蟻被看輕、忽略,才是安全的。
隻是當日從龍的宿臣真的會心安嗎?
天子真的能千秋萬歲嗎?
夏末秋初的夜風從曹允的臉上刮過,風幹了縱橫的眼淚。
曹允去後的大殿一片沉寂,天子一言不發,一直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如夢初醒般向杜緻道:“去臨華殿。”
杜緻瞧了瞧天色,有些不解,道:“陛下,天就要亮了。臨華殿梁美人那裡……”
“去臨華殿!”天子重重地重複道。
杜緻心裡一個激靈,忙吩咐人去準備天子車駕儀仗,又命人趕快告知值夜的羽林左監令狐遂準備扈從。
月色清冷,夜靜而涼。
收到诏命的令狐遂舉頭望月,想起往昔那一日,天子也是這樣,夜半時分命駕後宮。
隻是那時去的并不是正在待命的臨華殿,而是改道去了合歡殿。
也是因為那一次不經意的改幸别殿,令梁美人吃盡了苦頭。
但是他不過是一個羽林戍衛,盡管已經是羽林左監了,卻也知道其中變幻莫測、是非苦樂,是不該他來操心的。
他隻是嚴密地安排好戍衛,審慎地命人先行清道踏勘,以确保天子的絕對周全。
自此之後,不過數日,王昶密奏之事竟流傳出去。
原本這樣的機密大事是不該傳出去的,當日殿中之人不是公卿便是親信,誰都知道洩露機密是怎樣的大罪。
可是王昶密奏晉北将領勾結外賊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
先是跟着姜桓等人來朝的羌胡二首領鬧了起來,上奏說朝廷不信羌胡,傷了羌胡歸附之心等語。
随後王昶的至密親信卓宣竟然忽然反水。
在一次天子召見親問晉北将領勾結外族之案時,卓宣将在晉北戰場繳獲的王昶之子王和等人與北狄首領所通書信并俘虜的北狄侍從供詞全部呈上天子。
此後更有羌胡灘頭部首領親來為證,上報天子,當日北狄迫他一同作亂時,曾在宴上親見有使者自稱攜有晉陽王氏密書,與北狄首領共謀大事。
鐵證如山,天子親自下令王和以“裡通外賊”“謀叛欺君”大罪問斬棄市。
晉陽王氏為一族之私利,意欲謀奪晉北營之權,近支十六歲以上男丁皆問斬,其餘無論男女老幼,合族流放三千裡。
曾經被連根拔起過的晉陽王氏再一次遭遇滅頂之災。朝中卻仍有一些不識時務的向天子陳情,陳說王昶無辜,身為朝廷大臣,自然無暇察覺其子之謀,雖應連坐,卻不該同罪。
也不知天子念及從前功勞,還是顧及什麼,竟遲疑起來。便派了宦官去問東宮該當如何?
多日被禁足不得與外界通消息的太子乍聞此事,驚慌失措,不能答言。眼看着東宮因惶恐不安,錯失機會,東宮裡到底有明白人代替太子回了話。
後來人們聽派去的宦官說起,這太子良娣公孫氏雖是女子,不讓須眉。
當使者來傳诏時,她正在太子身側,見太子默然不語,便向使者道:“庶人王昶其罪當誅,但畢竟曾為太子傅,太子宅心仁厚,不忍親口說出狠心之言,絕了天下士望。請使者代為上達陛下,太子與陛下乃是君臣,亦是父子。以父子之親,豈肯與悖逆王氏同心?唯陛下細察明鑒!”
果然第二日太子便上書天子,痛陳當誅悖逆罪人王昶。
京中人便傳,公孫良娣到底出身公孫家,臨危不亂、清醒決斷。為人子女者當如此,為人妻室者當如此。
天子見了東宮上書,遲疑了幾日,也不知其中又有何情由,最終下诏命,王昶雖不知情,未能約束子弟,難辭其咎。即令褫奪官職,貶為庶民,坐罪幽囚。
多年以後,時移世易,身曆風霜的郭霁無意間同親近之人談及此事。
她問:那時候,天子果真對王昶動了恻隐之心嗎?
那人道:怎麼會?
她又問:王昶之子通賊,以父子之親,足夠同罪了,天子為何放過他呢?
那人便道:那是有人覺得滅了晉陽王氏還不夠,想留一個根,好牽動他身後的所有勢力,一起根除。
她心中一驚,再問:是誰這樣恨他?
那人道:恨他的人多了,但他并不足以令人下那樣的狠手。
于是,多年以後的郭霁,才算明白過來。
世人皆以為世家大族根深葉茂,殊不知,當秋風秋雨秋色滿天時,高高矗立山頭的百年巨樹,也不過是秋風滌蕩,風吹葉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