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忽夢忽醒的夜晚,已經連續四日了。
這一日,她再次被呼啦啦的風聲驚醒,看見窗紙是模糊一片的明光。
不知是星月之光還是霰雪之色,總之,恍的人一陣清醒,再也無眠。
她摸了摸枕上,濕透了一片。
原來,夢中的恸哭竟是真的。隻不過夢中之哭是聲淚俱下,而夢外之哭卻是無聲飲泣。
畢竟,阿容就睡在旁邊,也沒有察覺她的異常。
她一個人獨醒,瞧着那一方朦胧的光,夢中情境重現心頭,曆曆在目。
她夢見了父親——還是斑白頭發之前那樣精神矍铄、寬背腰直的高大樣子。
父親來到她的床前,無言瞧了她半日。然後伸出大大的手掌,輕輕撫在她的額上,用手指為她梳理額前碎發,如同兒時那樣。
“阿兕,你居然在這裡啊,教我找得好苦。”父親似乎責備,又滿含慈愛。
她望見父親的樣子,想自己為了梁武遠别父母家鄉,孤身在此,傷透了父親的心,不覺大為悲傷。她忽而想向父親訴說拳拳思念,忽而又想痛陳日前受到士卒刁難的的苦楚,又想傾述一路的膽戰心驚……然而滿腹委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又想告訴父親,要回到父親身邊去,不同梁武去遠方了。抛舍年邁的父親,原是她的錯……
可是她努力了半天,喉嚨裡仿佛被一團迷霧充塞,怎麼也打不開。她又試圖去張口言說,卻發現口唇如同個悶葫蘆般,無力開啟。
“阿兕,父親就要走了,不能再庇護你。訣别在即,有句話要對你說——是留也罷,是去也罷,此後一切由你。”
她聽父親這樣說,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隻是心中一陣莫名的酸楚,眼淚就紛紛落下。
父親擦了擦她的眼淚,然後轉過頭去,看着窗上的一抹柔光,神色悲苦,語重心長道:“我當日為你命名,‘雨散雪止’‘白石青山’‘皓皓之白謂之霁’。你看眼前風雪嚴酷,可總有霁月光風之日。”
說罷,父親起身,又回望她一眼,眼中似有不舍,可終究說了句“為父去瞧瞧你母親去,你要萬般珍重,好自為之”,便即離去,終不回顧。
她于床榻上捶胸頓足,心肝摧折。入骨蝕髓之痛席卷而來,衷心如癡如狂。唯有口中如噎,無可言說。直到眼睜睜望着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隻留下她一人獨卧在這偏僻異鄉,心中悲傷化為遊龍穿梭隳突,沖破桎梏,嚎啕而出。
她終于大放悲聲,聲嘶力竭地宣洩悲痛,旋即淚如雨下,沾裳濕衣
她忽地醒了,隻覺痛徹心扉。隻是聲堵氣噎,唯有淚痕猶在。她懵懵懂懂地回味了半日,又覺得有些僥幸。
多虧是一場夢,她還有機會重新回頭,回到父親身邊去。無論是嫁到遼東也罷,留在雍都也罷,又有什麼關系呢?隻要能慰藉老父之心,她定能甘之如饴。
寂靜的夜晚突然傳來一陣人聲。
起初還是低聲密語,然後漸漸聲高起來,及至後來其中一人吼了一聲,接着一陣靴聲淩亂後,重歸于寂。
别的話,她都沒聽到,隻有那一聲吼,她聽出來了,那是梁武的聲音。
“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我兄長身邊的一隻鷹犬!”
這一聲吼以及随之而來的靴聲亂響,連在旁邊小榻上沉沉睡着的阿容都被吵醒了。
“什麼聲音?”她一骨碌翻坐起來,一臉迷茫而受驚的樣子。
郭霁故作輕松地一笑:“沒什麼,似乎是梁公子同楊先生有些口角。”
阿容這才放了心,又道:“也不知道怎麼了,我心裡慌得很。怎麼好端端地來了骁騎營的人?”
郭霁心中蓦的一陣亂顫,平複半日,方道:“想必是捉拿朝廷欽犯吧。”
“那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家。”阿容蹙眉道:“我雖不懂,卻知道骁騎營是除宮衛外天子最親信的,等閑人用不到他們。當初,也隻有沫陽侯那樣的世家大族才用他們去抓。”
郭霁努力笑了笑,敷衍道:“是啊,不知是什麼大人物呢。”
阿容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娘子,有件小事,我原本不想告訴你。如今……還是說了吧。”
“什麼事?”
郭霁見她一臉鄭重,雖然疑惑,卻也沒當回事。阿容會有什麼事呢?
“那日在街市上,骁騎營将整條街圍住的時候……我看見邵仲郎了。”阿容沉吟道:“當時我和董公子在街頭攤子前等着胡餅出爐,忽然被骁騎營的人控制住了,後來就看見他乘着高頭大馬慢悠悠來了。”
“他看見你了?”郭霁一驚。
阿容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當時董公子反應快,拉着我退到了人群後面。邵仲郎的目光四處一掃,似乎掃到我身上了,我吓得趕緊低了頭。其實,也是我多心了。邵仲郎隻見過我一兩回,一個婢女罷了,他未必認得我。”
郭霁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來,如同墜入黑沉沉深不可測的無底幽潭中。
阿容呆呆地等了她半日,才聽她茫然說了句“他不認得你”。
郭霁沉默了半日說出的話,卻并非經過深思熟慮,而是空洞又無意識的,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這話是誰給誰聽,是不是有必要說。
這樣一來,就連阿容也察覺到了她的話語中的無邊恐懼。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着,在夜色中一動也不動。
過了很久,阿容才道:“娘子,我們還是回去看看吧。”
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卻令郭霁醒悟,就連一向後知後覺的阿容都起了疑心,她再也無法自欺了。
她不能在等,安頓好阿容不令她跟來,自己起身到了門外。
阖上門,才一轉身,便瞧見雖瘦勁卻如山穩重,伫立守衛在廊上的楊佑。
沒有燈,卻有些微光,微光中他的身影特異于散落在旁的守夜府丁,顯得冷清而孤獨。
郭霁披上狐裘,緩緩走上前。
楊佑似乎知道她要來似的,也不意外,十分自然地示意幾名府丁暫且退到别處,然後向她躬身行了禮,
郭霁也從容回禮,道:“如此風雪,楊先生兢兢業業,勞苦了。”
楊佑回道:“扈從四公子并郭娘子乃是在下之責,無所謂辛苦。”
道了辛苦,本該言及正事了,可是兩個人反而沒了話,似乎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
可是此情此景,又該如何開口呢?
“楊先生……”郭霁開了口,卻又停在那裡。
“娘子有言,但請吩咐。”
楊佑是有些冷淡的性子,不懂得柔聲溫言,可是郭霁卻覺得他總是這情形下最可信賴的人。
“我家裡是不是……出事了?”
這幾日的重重疑心、這幾日颠來倒去的猜測,一旦出口,幾令她無法把持,一股酸澀無比的潮汐湧上鹵門,堆在眼底,險些決堤。
楊佑瞧她泫然欲泣卻又拼命忍住的樣子,不覺低了頭,半日方道:“在下來的時候,京中雖有些洶湧起伏,卻沒聽說娘子家中有什麼事。”
郭霁聽罷,不覺苦澀一笑。
楊佑說的并非虛言,可卻是虛與委蛇之言。
梁武的出走和楊佑的追索,不過就是前後腳的事。那時候,郭家便是有事,也隻在醞釀中,定然沒有事發。
可是連梁武都知道了——梁武自然是事先知道的,他說是為了要同她浪迹天涯,相偕至老才離家,然而那些背着她的竊竊謀劃、那些不經意間的憂慮,還有那日成衣肆中不肯令她以面目示人,不惜與骁騎營的人刀兵相見、以命相搏,分明就不是與她私奔那麼簡單。
整個北地郡誰會與悖逆庶人有關?又有誰能令朝廷出動骁騎營?街市上指認欽犯一族的,又為什麼是她郭氏的家仆?
還有回到逆旅後,逆旅主人與住客的竊竊私語,梁武對他人私語的刻意打斷……
樁樁件件,由不得她不懷疑——他們郭家,還是沒能逃脫因悖逆庶人謀反而織成的羅網。
當然,事發之前或許郭家的人未必知情,可是天子的親信卻早已嗅到了危機。
譬如風雨來臨之前,總有臨近高樓的人能在滿樓風中最先感知山雨之将至。然後,這些人就做好一切準備,等待風雨,并在風雨席卷中保全自身。
梁武當然不是臨近高樓的人,可他是梁家的人。他都已經知道了,作為梁略心腹的楊佑必然——甚至,更早就知道了。
可是楊佑一定不肯說,因為他離京時一切還在暗中潛伏。他雖知情,卻又怎能輕易透露。這樣一來郭霁也沒辦法再問。
她知道楊佑來此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梁武,于是仰面而視,慘然笑道:“你們家公子的事情,我知道該怎麼做。”
見這年少女子自知而知趣,楊佑心中動容,便道:“娘子放心,在下定将娘子護送回雍都。娘子是個聰明人,到了雍都後該何去何從,自會取舍!”
郭霁淡淡一笑,不再多說,轉身欲去。
那楊佑瞧着她,遲疑了一下,終于道:“郭娘子且慢,在下尚有一言。”
郭霁回頭,凝神等待。
楊佑卻又是一陣猶豫,方道:“在下離京時,娘子家一切風平浪靜。但是有人已悄然暗示令尊急流勇退了。”
郭霁心裡針紮似的疼,她知道她父親不會急流勇退——百八十年的富貴顯耀怎能說斷送就斷送?而且就是她父親肯退,此時也已經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