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說,原是為開解郭霁。但她卻深知,天子早年經曆生死憂患,如今又罹患風疾,又遭太子叛逆,引發朝局震動。已因此案牽連了不少舉足輕重的大族,邵璟再得信重,其家族勢力再深廣,清平縣主再得偏寵,也經不住這樣的牽連。畢竟,如今和悖逆庶人沾邊的人家差不多都要牽連進來,此後還不知要攀扯出多少人來。
邵璟見她默然不語,終于道:“其實你也不必擔憂了。”
郭霁不禁詫異擡頭,卻見邵璟已執壺為她倒酒,她隻得挺身垂首道謝。然而她到底聽出他話中别有深意,接過酒杯隻端在手中,也顧不上飲酒。
邵璟卻并不勸酒,隻自飲了一杯,瞧見她猶自相望,滿懷疑惑,遂道:“你家的案子已經結了。”
郭霁心裡咯噔一下子,又像是墜入無底深淵一般恐懼空虛,又像是壓在心頭的巨石落了地一般地踏實安靜。
她就靜靜地等着他,像疲憊已極的死囚終于等來宣判一樣的,又似多年遊子聽故人說起家鄉桃花開了、故鄉人老了一樣的寂寞悠遠。
“你們家十五歲上的男子……”邵璟話說到一半,瞧見她似聞非聞、似懂非懂的怔忡模樣,就頓了半晌,又道:“餘下年過七旬的免死,廢為庶人。其餘老幼女眷分了三等。原本是要流放樂浪的,不知是誰暗地裡提了一句,說此前遼東馬氏與你家有舊交情,樂浪地屬遼東,便改為流配蜀地……”
見郭霁默無聲息,臉上連一絲神情也沒有,仿佛是再聽遙不可及的别人家的事,又仿佛浸潤在一方與世隔絕的空間裡,無悲無喜似的,邵璟便知她已是傷痛太過,哀如心死,于是便停了下來。
邵璟有些擔心,卻又無法出言打斷她的魂飛天外般的蒙昧狀态,于是兩人漠如石化,都不言語。唯有風聲傳來,昭示着這世間萬物仍在流動不止、運轉不息。一切靜止停滞的,唯有偏遠慶陽城郊的尋常食肆中這一間鬥大的堂屋罷了。
時間逝如水滴石穿緩慢微茫,又如滔滔江水迅捷洶湧。
邵璟就這樣等着,從不相擾。
終于郭霁仿佛夢醒般地,忽而笑了,眼淚卻随着那一笑嘩然流出,然語聲卻平靜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道:“另外兩等呢?”
“年幼的女子,格外優容——籍沒入掖廷為奴。”邵璟對于朝中大小事,明着的暗着的大都見聞過,素來殺伐決斷,從未有一日如今日這般語氣艱難,他一面不動聲色地瞧着郭霁,見她雖流淚,卻不似先前面如死寂,心裡又是傷感,又是一陣輕松:“但是你有所不同,原本遲了些,又加上有人提及你已許給遼東馬氏,有司查問,獲知并未過聘,仍屬郭氏一族。如此耽誤了時日,沒趕上流放蜀地,便與另外一個族中女子,改為流配到涼州充軍。”
她和族中另一女子——她自然是因為梁武意欲帶她出逃而耽誤了時日,而另外那一個,她也見過的,是一個早些年嫁入外嫁的族姊。那族姊之所以落了後,實在是因為地處偏遠邊郡,她夫家消息閉塞,待到聽聞郭家族滅之事後,才匆匆将她休棄,故而遲了。而邵璟已經奉诏先行離開北地郡,那麼她那族姊必然已落入海西侯趙佗手中,其遭際可想而知。
按律,出嫁女已不算是本族人,隻要是過了聘的女子,族中獲罪,是不牽連的。但世家貴女本為聯姻嫁人,母家獲罪,自然使男家失了結交姻親、壯大家族的價值,誰肯留這樣的妻室呢?便是過了聘的也趕緊解聘,哪怕結缡多年、生育子嗣的也免不了被棄置的命運。
無論是被棄置的,還是解了聘的,都歸母家,故而亦屬獲罪一族。何況她這個尚未過聘的呢,别說馬氏不認,就是馬氏仁義顧念舊誼,律法亦不許。曆來族沒之家,覆巢之下無完卵,人人得而欺之侮之。
海西侯不遺餘力地陷害打壓世家勳貴,曾經辱及沫陽侯家獲罪女眷,逼死人命的事情傳遍雍都。事後亦被人彈劾,然因天子的縱容,還是不了了之。從邵璟口中,她亦得知,如今他們郭家亦有兩個女子不堪其辱而死。然而獲罪之家,人命如草芥蝼蟻,想必也不過就是白死了。
如不是因為楊佑帶她投了邵璟,何嘗不是如此呢?
可是邵璟又能庇護她到幾時呢?即便如今這情形,想必海西侯,或是别的與邵家不和的,早就一直彈劾遞如宮禁了。
從此,她将不再是近二百年開國功勳、世家貴女郭霁了,她将是被解押涼冷邊地、風雨飄零的無名女奴了。她想到着,便知此生有盡,而悲苦無涯,一時間心如寒冰冷雪。
這樣的徹骨冰冷,反而令她原本決堤的淚水,瞬間止住。她反倒不管不顧,似若無事般徐徐進食,又有慢條斯理地從二人食案之間的爐上取了酒,先為邵璟滿上,又為自己滿上。然而她又并不敬酒,也不管邵璟是否飲酒,隻自行随心所欲地品嘗美酒。
邵璟見此,便又命人新換了酒杯,重添了域外葡萄酒。如京中那種專門飲葡萄酒的夜光杯是沒有的,然粗瓷白杯似乎也不影響酒中滋味。
邵璟隻道郭霁臨此大難,定是要縱情一次。然郭霁卻隻飲了三杯後,便謝了邵璟的招待。
“今日阿兄傾心相待,如今天色晚了。軍中不可無主,煩請阿兄歸營。”
邵璟自然知道輕重,便點了點頭,又道:“你且稍待,我有一事相告。”
“阿兄請講。”
“我同你兄長乃是生死之交,你喚我一聲阿兄。可是如今……我卻不能護送你到雍都了。”
見邵璟滿懷愧疚,郭霁道:“阿兄身在仕途,一言一行皆屬朝廷節制,身不由己。阿兄于患難間待我之情,已屬世間難得,郭霁沒齒難忘。”
說罷便叩首再拜。
邵璟也不拉她,隻是還了禮,卻又道:“朝廷押解入涼州的吏卒已到,诏命你不得入京,隻從此處,直出蕭關,入河西。”
郭霁聞言,方知他今日邀她宴飲,不僅是因為冬至日,更是因要與她作别。她同邵璟年齡有别,從前交集并不多,然沒想到竟有今日,能夠在這樣一個幽僻清冷的食肆中作别的,竟然是他。她想起從前身處绮羅冠帶叢中時的熱鬧繁華,心中一陣悲哀。
忽又想起梁武那日與她約定,隻待甩掉楊佑後,便從慶陽折向蕭關,然後出塞。
如今梁武想必早已回京了吧,而她卻終于,要出蕭關了——隻是不能天寬地廣,任我遨遊了。
她想笑,卻又笑不出;想哭,卻也一樣哭不出。
“郎中令亦寄書信于我。”邵璟瞧着她,緩緩道:“說你家五娘子十分挂念你,但不敢修書問候。托郎中令寄辭:一路山高水遠、兇險難測,令你擅自保重,萬千忍耐。一路上雖已托人照拂,然仍需娘子謹慎小心,得保性命,以待來日。”
郎中令、五娘子——郭霁半日方反應過來,這原是梁略與郭述。
從邵璟轉達之言來看,顯然郭述并未受到牽連,不知是梁略仁義未曾出妻,還是郭述一支沒有受到牽連。郭霁聽了,心中稍稍安慰。
末了,邵璟又遞來一包裹,道:“此去山重水複,風霜雨雪,此間衣物,或許可稍減行路之難。”
“書信中另有一事……”邵璟沉默片刻方道:“天子已經賜婚永安縣主與梁武。”
郭霁聽罷,頓時明白他話語中的意思。死水般麻痹了的心底忽然湧上酸楚,一陣不可言喻的痛叩打在最柔軟的某一處,她淚花閃爍,卻終不肯落淚,笑道:“我明白,郭象之女之所以遲遲未能歸案,乃因祭拜亡母時,被匪人劫掠……”
她說到此處,再也說不下去。
邵璟也終于無話可說,先自起身,隻留了她,在這暮色朦胧的寂寞堂屋,獨自一人——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