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許多日,風卻更凜冽。朔風如遊龍席卷關山,掀起大片大片的宿雪。宿雪日日被寒風刮搜抽打,變得冷硬如砂礫碎石,如芒刺般從四面八方攪裹着穿山越嶺的行人。明明是砭在人的肌膚上,卻猶如敲骨擊筋一般。
被風卷殘雪淩亂彌滿了的蕭關,嵌在重重疊疊、連綿無際的崇山峻嶺之間——明明是巍峨雄關,卻顯得瑟縮而渺小。
四面宿雪彌漫,一派單調。唯有泾水如練,依舊留存着冰封那一刻時的律動姿勢,凝結垂挂在隴山之間,似銀漢傾倒,似天河起舞,一直向東,延伸到遙不可及的地方。
一身蒼黑色半舊制服的制使遙遙望見蕭關,從身系锒铛的流配罪婦在崖谷中延伸成的彎曲長隊之末竄行向前,很快到了處于隊中的督監身旁,先是匆匆施禮,又低頭喁喁耳語了半日。那制使得了令,方點點頭,帶着兩名行吏向關口而去。這一支押解流配犯婦的隊伍從雍都以北的牢獄中行來,雖有馳道,然到底山路盤區、塬谷起伏,自入冬以來又逢幾場風雪,如今已經行走兩月有餘,那制使雖是個年輕力壯的後生,也難免顯得身形滞重、腳步吃力。
制使等人漸漸遠了。擡起頭來,隻見三個蒼黑色的墨點慢慢地在雪白的山崖峰谷間蠕蠕湧動。
流配的人群間已然有人察覺了此處的異常,不覺竊竊私語,令整個死氣沉沉的隊伍泛起了些許躁動。其間婦人女子皆是各地獲重罪,輸送來的,因而口音聲調各有不同。除南人口音即便操雅言也侬侬難辨外,亦有北方女子,大抵聽得清楚。
“這是什麼地方?看着和别的地方不同。”
“這不是秦川的塬谷……哪裡來的這麼多的山?”
“看!那似乎是個關口!”
“是關口沒錯!我從兖州來時,見過幾個關口。雖然比不上這個高聳,但我斷定……”
“是蕭關!”
一聞蕭關之名,瞬間有人啼哭起來。這哭聲與“蕭關”之名一同蔓延開來。一人泣涕而百人泣涕,甚至于後來有女子聽聞出了這蕭關便是荒蕪之地後,再也難以自控,放聲嚎啕起來。
其間大約有女子曾是歌兒舞伎,也跟着悲從中來,情上心頭,積習使然,竟哀哀唱道:
千裡黃雲,遙望胡塵。千山萬谷,别我鄉人。兩淚沾裳,霰雪無垠。何當歸來?枉斷神魂!
那女子聲音嗚咽、如泣如訴,衆女聽了一時間大放悲聲,哭聲震天。
早有役吏不耐煩地大聲喝止,卻哪裡制止的住。見群情悲憤,有幾個便揮着鞭子縱入女囚隊中,亂抽一氣。
那些女子分作兩隊,皆被锒铛系成一串。見鞭子揮來,便本能地掙紮躲閃,誰知被锒铛拘系着,非但沒能逃開,反而踉跄倒地。一人倒地也罷了,還帶倒了一大串,于是更難逃離鞭打錘楚之苦。
頓時整個隊伍止了哭聲,唯有被鞭子抽到的或跌倒在雪地上的女子發出的哀叫痛呼,帶來了新的恐懼。
郭霁原本不在哭泣之列,甚至在哭聲最初響起時,她也未曾留意。彼時她正遠望那制使前往蕭關,想必是要遞送出關文書,好令守關尉查驗後放行的。
她自知蕭關乃是關中的北門鎖鑰,素有“雄關”之稱,乃是明天天下的關塞。出了蕭關、翻越隴山,大約一二月間到了烏鞘嶺,那便入了河西地了。
從此便将永訣京華,人生迥異了。
梁武曾經說要帶她出蕭關,然後天寬地闊,别是一番境界的。
可如今,他們終究别是人間,再無纖芥瓜葛。他們郭氏這轟轟烈烈、與王朝同興的豪貴巨族,就這樣煙消雲散,銷聲匿迹了。
她一面瞧着那制使前去叩關交涉,一面自哀自傷,就聽到了隊伍前面有女子歌聲傳來,随之而來的還有高高低低、鋪天蓋地的哭泣聲……
待她聽到“何當歸來?枉斷神魂!”這兩句,不由沉醉咀嚼時,忽然一條“鞭聲”呼嘯而來,眼看就要招呼在她臉上。她慌忙地就要躲閃,她旁邊的人也慌忙地要躲,雪又滑,便有幾人栽倒在地。郭霁也被旁邊的人連帶着一個趔趄。這一趔趄,非但躲不開鞭子,反而迎了上去。
眼看着一鞭便要抽在臉上,郭霁欲避不及、滿心恐懼時,忽然從旁邊撲過來一個人影……“啪”地一聲,那鞭子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奪在手中,然後唰地一下,帶着風,如閃電般反甩出去,堪堪落在那役卒腳邊……
那役卒顯然始料未及,不知是驚還是吓,總之一臉驚愕地呆立當場,半日沒反過神來。
郭霁正慌亂中,卻忽覺腰上被什麼東西支撐住,瞬間便站穩了。回頭一看,卻見一名戎裝男子正一手握着長長的刀柄,攔在了她的腰間,另一隻手用力扯住了連接着慌亂一團的衆女子的锒铛。這樣一來,她們這一隊,整個地就穩住了。
郭霁細細一瞧,這戎裝男子卻是認得的,正是邵璟手下的軍候秦沖。
雖處忙亂間,她自小的禮數不改,便要道謝,卻被秦沖搖頭制止了。
便在這一恍惚間,那役卒顯然反過神來了,見這秦沖不是等閑之輩,便糾結三名同伴上前,大喝道:“你是什麼人?敢攔阻押解流配重犯!”
秦沖一向強橫果敢,又跟着邵璟在骁騎營幾年,并不是個讓人的,隻是此前邵璟百般囑咐,他才極力克制,隻收了手,朗聲道:“骁騎營軍候秦沖,見你們殘虐流邊欽犯,特來請教!”
秦沖的話雖然語氣不善,卻也并不算冒犯。隻是一聲方罷,不遠處亂世嶙峋的高坡上便有幾名骁騎營兵士抽刀在手。
幾名役卒見了,頓時面面相觑。
流邊罪人,雖罰為戍邊奴婢,然若押解役卒無端殘虐,亦屬有罪。雖說事實并非如此,流配邊地的欽犯便被暴虐而死,也無人問及。畢竟千裡行路,山高路險,死傷人命,亦在情理之中。
因此這幾個役卒之所以驚慌,并非因為虐待人犯,乃因骁騎營的名頭,也是幾名勇悍之士的兵刃威懾!
骁騎營的人雖少,卻自有勇悍不可當的氣勢,從雍都來的役卒們哪見過這等陣仗,登時嗫嗫喏喏說不出話來。
正值雙方僵着,那邊主管押解流邊的督監早聽說了這邊的事,又怕惹了骁騎營的人,又覺得在蕭關守軍面前引發騷亂實在有失顔面,遂親自匆匆趕過來喝止了先前揮鞭的役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