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聽了她的話,也不吭聲,隻将罽毯裹在身上——其實也沒有田采說得什麼“暖如春陽”,她照舊還是覺得冷飕飕的。而且,腳上的疼痛更鑽心難忍。
“你看,更有許多人連個哪怕單薄的蓋毯都沒有,全靠單薄的衣物。”一向不顯惆怅的田采望着那邊蜷縮着的身影,也幽幽歎了一聲,道:“能不能活下來,全靠命。明早……也不知幾人凍死,幾人尚在人間。”
郭霁聽了,依舊默默無語。
“郭家女公子,你一定嫌我啰嗦了吧……”田采覺察出了郭霁的異常,便要解釋什麼。
“田姊姊,我不是覺得你啰嗦。”郭霁再也忍不住,語聲中是壓抑不住的痛苦,道:“我的腳痛得厲害。”
這時田采才猛然醒悟,坐起身來,将郭霁的腳從毯子裡拉出來,不顧她的遲疑退縮,将她的腳按住,脫下襪子,道:“别動,我瞧瞧。”
田采就着不甚明亮的火光一瞧,這一瞧不要緊,不禁失聲輕呼:“你腳都磨成這樣了,怎麼不早說?”
郭霁也低頭看去,卻見她的腳底慢慢都是紫黑色的血泡。沾在布襪上,撕都撕不下來,一片血肉模糊——不看還好,痛楚又加了倍。。
田采歎了一聲,道:“你哪吃過這樣的苦。且别動,我去給你弄點熱湯水,給你把布襪弄下來,挑破了清洗。”
郭霁聽了有些害怕,便問:“我這腳,明日還能行路嗎?”
“行路?”田采道:“就你這樣,隻怕腳不廢了就不過了,還走路?”
“那可如何是好?”郭霁一向看着從容,卻從來沒遇到這種事,急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明日咱們去求求那制使——他看着仁慈良善,看看能不能讓你坐在拉行李的車上。反正糧食也快沒了,車上空着呢。”
“能行嗎?”郭霁心裡沒底。
“行不行,都試一試。你放心,我瞧着那制使待你不同尋常。”
那田采一面說,一面麻利地起身,便求役卒暫且解了她的锒铛,好讓她暫可手腳自由,去拿了瓦釜,燒些熱水。
那邊值夜的役卒見了,不但不給開锒铛,還喝問起來。田采少不得解釋說“刑徒郭氏的腳起了滿滿的血泡,若再不收拾腳便廢了”等語。
那兩個役卒不免罵罵咧咧起來,郭霁聽了更是滿心悲哀。她生而為貴女,不但錦衣玉食,且衆星捧月。何曾受過今日屈辱苦楚,由不得不暗自哀痛。
那田采很有些潑辣,見那兩個役卒刁難,便故意大聲與之鬥嘴。
果然不久,就見制使被他們的吵罵聲引得從帳中走出。郭霁便知道,田采是故意的。
“督監才睡下,你們就吵起來了,真是不省心。”制使斥責道。
兩個役卒便不罵了,隻向制使道:“制使明察,我們遠離父母妻兒,陪着這些作奸犯科的刑徒跋山涉水,本已辛苦。如今還要受她們蟄蟄蟹蟹的,心裡實在着惱。”
女刑徒隊中,不論身份貴賤,大多數的女子能夠獲“流配”這樣的重罪,都并非因自己觸犯律法。或有此前青兖二州家中父兄或丈夫兒子叛亂“從賊”者,或有軍中逃卒的妻女,多半是受家人牽連,或受叛亂裹挾,因自己原因的,十不占一。
一句“作奸犯科”,真是令人情何以堪。
那制使也沒理役卒,隻從他腰上取下鑰匙,走到田采身邊,一面開锒铛,一面瞧着郭霁問道:“傷的厲害嗎?”
郭霁便點點頭,忍痛回道:“實在疼痛難忍,腳一着地,如同火燒般。”
那田采最是善于察言觀色的,早覺出這制使不似别的役卒兇煞,又見郭霁矜持,便故意抹了兩把眼淚,哽咽道:“整個腳底上,沒有一寸好皮肉,全是血泡,那血泡都發了黑。我們這些刑徒,拖累了幾位官署明公受累了,可雖是刑徒,到底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請先生垂憐。”
那制使聽了田采這看着訴苦實則意有所指的話,沉默片刻,便道:“你且燒了水,軟化一下,将襪子剪了,再擦洗。待挑破了,給她上點藥。”
那田采正暗暗抱怨哪裡有藥,卻見那制使默默上前,遞給郭霁一物,她湊過頭去一看,卻見是一個瓷瓶子,心下明白,這就是止瘡的藥了。
郭霁得了藥,心下感激,然也知制使必然不欲人知道,便隻低聲拜謝。
那制使并不答言,将郭霁的锒铛一并解了,随即轉身要回帳中,卻又回頭向那兩個役卒道:“你倆也别閑着了,去把車子整頓整頓,明日便讓受傷的犯婦暫時坐了車子吧。”
那兩個役卒自然不願,卻又無法,相互對視一眼,便默不作聲。
那制使也不跟他們啰嗦,自回了帳中。
卻見督監并剩下的四五個役卒一面烤着火,一面閑聊。見他回來了,便都笑着起哄。
“宋老六你可也奇了,好端端地發這樣善心。”
“這有什麼奇的,我瞧着咱們小宋是看上那姓郭的女刑徒了吧。”
“别胡說。”姓宋的制使趕忙地打斷了,道:“你以為我像你們幾個那樣沒出息,好死不死地向女刑徒下手?我告訴你們,雖是刑徒,也不可亂來。若真出了事,吃不了兜着走。”
“這有什麼,就你婆婆媽媽的。我們千裡遙遠跋山涉水的圖什麼?就圖那倆賞資?你放心,這本是你情我願的事。她們吃不飽,給點吃的就樂意,又不是我們逼迫的,怕什麼?”
“你們啊,就是目光短淺。”宋制使解了鬥篷,蹲下來烤火取暖,又道:“如今她們自然不敢怎麼樣。可難保裡面沒有幾個家世顯赫的,将來若是東山再起,你們是活得不耐煩了?”
“就你不短淺,就你眼光長遠。”其中一個役卒啧啧道:“也不看看她們中能有幾個活着到涼州的?”
“宋制使若是看上了那姓郭的女刑徒,那就不要猶豫。這女子看着出身不錯,越是這樣的,從小享榮華富貴,如今鳳凰落架,活不久的。你若錯過了,白白地便宜了黃土枯草。”
“不要動那姓郭的。”宋制使正色道:“别怪我沒提醒你們。”
幾個役卒雖是底層粗人,卻常年在官署中混,都是機靈的,見宋制使這樣說,便也不敢再造次。
督監原本也跟着衆人一起笑宋制使,聽了這話,忽然心中一動,道:“你們還記得在蕭關之外的時候,有個姓秦的,骁騎營的——你們說他到底和這郭氏有沒有什麼關系?”
宋制使聽了,也不說話,隻搖搖頭說不知道。其餘人聽了,也疑疑惑惑的。不過他們原本就是低等吏卒,沒什麼長遠打算,很快也就不在關心此事。其中有兩個更是鬼鬼祟祟地出了帳子,商議着說今日幾個因灑了粥湯隻吃了半碗的女子中,有兩個有幾分姿色的等語。
宋制使自然知道他們為什麼出去,但見他們不聽勸,也置之不理。督監見慣了這等事,更是聽之任之。
遠遠的篝火之下,田采細細地為郭霁挑着血泡,火光黯淡,她一面哆嗦着下針,一面道:“你忍着點,就快好了。”
郭霁知道無論是役卒還是刑徒,早已精疲力盡,怕叫出聲來惹人生厭,便緊緊咬着衣物,任憑疼的冷汗之下,也不肯吭一聲。
“你倒真能忍。”田采道:“出了雍都,尚未到泾陽時,我的腳也和你這樣差不多。可是哪裡有人幫我,我就自己挑。我一面挑一面叫,直叫得喉嚨都啞了,十多天沒說出話來。”
見郭霁依舊咬着衣袖不說話,她自笑道:“你一定想問我後來怎麼好的吧?我跟你說,等你的腳底闆上長滿了繭子——就像秋天裡的栗子一樣飽滿,又像石頭那樣硬得硌人的老繭子,就再也不疼了。”
田采說這些本是為了轉移郭霁的疼痛,可是郭霁疼得頭昏腦漲的,哪裡能聽進去。
倒是幾聲“叮鈴鈴”的锒铛聲,吸引了兩人注意。
隻見沉沉夜色中,有兩名女子的锒铛被打開了。
田采注目而視忘了挑血泡,于是腳下疼痛暫時緩了緩,郭霁心下又奇怪,便瞧着那來開锒铛的役卒向那兩名女子低聲說了什麼,那兩名女子便默默起身跟了去。旁邊睡着的女刑徒,或者正打着鼾猶自沉睡,或者寂然無聲似若未聞。
“她們這是?”
“噓!”田采迅速制止了郭霁,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别做聲。”
直到那名役卒帶着兩個女子又和另一名役卒彙合後,遠遠地消失在曠野中,田采才低聲道出緣由。
“啧啧,這兩個女子,在一衆女犯中生的最好,倒便宜了那兩個粗人。”
“你是說……什麼意思?”郭霁疑疑惑惑,似懂非懂。
“你還不知道呢?他們……他們趁着天黑,到那無人處……是……自然是行苟且之事。”
郭霁聽了不禁面紅耳赤,田采這才想起她未曾婚配。
“倒是我造次了。”田采低聲笑道:“可是你到底也該知道些。你身份不同旁人,定然不能讓那些粗人染指了去。早知道了早防着些。”
郭霁沉默半日,方遲疑道:“她們倒也肯?”
“怎麼不肯?能吃一頓飽飯呢。人要餓死的時候,哪裡還有什麼顧忌?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能夠飽食終日的。”
一番感慨之後,兩人都有心事,俱各默然。田采繼續給郭霁的腳挑破血泡,又用溫水清洗、上藥……
郭霁的腳疼過之後,漸漸麻木了,田采為她處理傷腳,頗廢了一番力氣,此時已經呼呼睡去。
她躺在罽毯中,獨自清醒,聽着從遠處空蕩的山谷中傳來的風聲,和着狼嚎嘶吼之聲,心中不由戰栗。
這樣的荒野裡,夜裡是有狼的。郭霁曾經聽說過,可親耳聽到,卻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