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體委頓而意識消失的那一瞬間,郭霁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
生死榮辱、歡喜悲愁以及十六年來的種種皆成泡影,她仿佛要遁入一片無悲無喜的溫柔鄉中獲得永久的松弛與适意。
她混混沌沌地任憑身與神自由舒卷,隻覺脅下生了雙翼,在白茫茫的虛空中羽化遨遊飄搖。飄在無人的雲霧中,又飄到了清冷的九天上,仙境中沒有人迹,也沒有仙蹤,甚至也沒有聲息。可她還是那樣心生歡喜。
她照舊飄着,忽而仰向上遨遊,忽而又向下俯視。
俯仰之間,她看到了許多許多的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父母兄弟,也有京城的街頭遊人、衣冠顯貴、販夫走卒,應有盡有。甚至還有袅袅炊煙的人家,喧擾的市井往來和鼎沸的逐利買賣。她甚至隐隐嗅到了西市新烤胡餅和酒肆飄香的味道。
她忽然覺得肚子有些餓,正要循着香味尋那煙火佳肴,冷不防卻忽又成了一個懵懂幼童。想必還是那一年,她随母親回了北地郡為留在故鄉的祖母做壽。
相較于自小長大的雍都,北地祖宅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她實在無心讀書,便從授課讀書的廳堂中悄悄溜出,轉過一道長長的滿是花香的遊廊,又越過一道雕花門,獨自到了榆柳成蔭、桃李成行的後園裡。四下裡阒無人聲,她一個人爬上了一棵大槐樹上,好不惬意。
不知何時父親竟然站在了樹下,她以為少不了一番斥責,卻見父親隻是笑吟吟地。
她滿心的奇怪——父親不是在雍都就是天南海北地放外任,連祖母的壽辰都不得回嗎?他是什麼時候竟然回來的?怎麼也沒人告訴她?
她見父親并不責備,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便想下去向父親撒嬌。
父親卻似乎看不出她的意圖,并沒像從前那樣伸手去接她,隻笑着道:“阿兕,你好好的,别教父母懸心。”
她聽了隻覺心裡惘惘的,不知是不是爬了樹讓父親擔心,再想問時,卻見他走得遠了。
她便又是一個人,忽而人間,忽而仙境,忽而雍都,忽而北地故鄉地四處飄遊,也不覺孤獨,也不覺牽挂……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光,這情形倏地消失了。
她睜開眼,正是一窗斜光,日已西仄。
橘紅色燦爛耀眼的光芒穿透泛黃的窗紙,在陳舊的原木色窗棱上彎過一道道豔麗的光線,照出一室的塵埃飛揚,也顯出了這鬥室的幽暗。
她直愣愣地呆望着那一扇簡陋的窗,很久都未能确知自己身處何地。
這陌生的環境,甚至令她不知自己是誰,為何來這樣一個地方,來到這裡之前曾經遇到過什麼?
她一個人正納悶,怎麼會在這樣一個平生未見的地方。忽然就聽腐朽的門樞吱呀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有個男子,身穿着半舊的棉袍子從門外徑直走了來。
她不解,為什麼好端端地會有男子來她的房中,正要喊阿容過來将人趕出去,忽然就看清了那人的臉。
她看見那張臉,是認識的,正是一路上對她多加關照的宋制使。
這一來,仿佛天旋地轉換了天地——這數月來潛心抗拒不願面對的處境一下子就紛至沓來。
原來她早成了罪臣之屬,是流配千裡的奴籍官婢。
一瞬間,快意、迷茫、羽化、登仙、故宅、還鄉……還有父親,旋然消失,再無蹤影。
她想起來了,痛苦和屈辱,還有失去意識之前的血腥和嚣亂……
“你總算醒了。”那宋制使一笑,并不像那些粗俗的役卒,甚至言談舉止遠勝為首的督監。
郭霁早已察覺他是一直保護自己的人,若不是他,自己隻怕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饑餓凍餒可以死,受傷無醫可以死,疲勞傷寒可以死,路途艱險可以死,懸崖深谷可以死……
她也知道他不同于勢利的督監和那些欺人的役卒,可是此時此刻,她卻那樣地不願見到他。
因為見到他,就意味着她成為階下囚并非是一場虛妄的夢,而是實實在在發生了的、不可逆轉而且她終要用未來無盡歲月去承受的命運。
宋制使怎會知道她的心事,見她神情茫然而又疏離,卻隻道她尚未恢複,便默默遞過來一碗味道濃郁的湯汁來,那是新煎的湯藥。
她不知為何命如蝼蟻,在惡劣的環境裡自生自滅的階下囚為何能得得到療治,隻是本能地搖搖頭。卻因這碗藥沖人鹵門的氣味,想起睡着的那些日子裡,依稀覺得有人對着這瀕死的軀體灌藥。如今想來,定然就是宋制使吧。
她應該依禮道謝的,受人恩惠,況且是救命之恩,不可不相待以禮,不可不感激涕零,不可不犬馬回報。
她自小便知道,可是如今卻什麼也不想做。沒有謙恭揖讓之禮,沒有誠摯相謝之語,甚至心底裡也沒有拳拳感激之意。就連有關于動手殺傷役卒官差,為何還能好好地躺在這裡的疑惑,她也無心去問。她平生未曾見殺生,可對于被她親手用匕首相刺的役卒是死是活,乃至于他們将怎麼處置自己也是全然麻木着毫不關心。
她這是怎麼了,她問自己,可是卻得不到答案。她就那樣任由自己的身體形同木偶泥塑,一動不動,也任由自己的心思如死水一潭,或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