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制使與郭霁堪堪也将盡食,那主人便在旁邊說着祥瑞的祝語,實則是暗示他們該離去好騰出食案給新來的“大主顧”。
所謂“大主顧”也不過是點了一碗帶羊羔肉的馎饦或兩個夾了肉餡的胡餅,若是能點一壺酒或來一盤醋芹或冬菜,那便是第一等的“上客”了。
宋制使倒也識趣,帶着郭霁便起身離開,臨了又命主人包了幾個胡餅,一并帶走。
郭霁隻道這該回去了,心情頓覺郁郁。卻見宋制使并沒帶她回去,卻引了她向山前走去。
“我們,這是……”
“适才聽主人與此地居民說起此山,名喚‘臯蘭山’,乃是城中第一盛地。若逢春夏,亦是榆柳花樹漫山遍野,與周圍的黃塬全然不同。可惜來得不是時候,可到底來了,便去觀遊何妨?”
郭霁實在不知這宋制使為何對自己如此關照,在心底泛起了無數次的疑惑再次浮上心頭:“宋制使,我隻是一個低賤刑徒……”
宋制使卻回頭向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的确是一個低賤刑徒,可你畢竟是郭家的人。爛船還有三千釘,這樣的大族,雖則敗了,到底還有幾門親戚友朋在。”
郭霁卻依舊顧慮重重,連月來的遭遇令她不肯相信還有人向郭氏施以恩義。
見她不信,依舊站着不動,宋制使便道:“你是不是有個叔父是鎮西将軍?”
郭霁恍然想起,她父親的庶弟,郭騰與郭述的父親,死後被追封為鎮西将軍。
“從前他去平定叛亂時,曾有恩于我家。”宋制使道:“原本我也沒什麼機會得遇郭家的人。但鎮西将軍從前的一個仆從與我相識。我入京後便拜見過鎮西将軍的公子,也見過将軍的女公子。”
郭霁道:“是鎮西将軍的女公子還是公子請托于你?”
宋制使搖了搖頭,笑得有些蒼涼,道:“這樣的事,哪裡需要鎮西将軍的兒女親自請托。鎮西将軍女公子身邊有個姓辛的心腹,我從前喚她為辛夫人的,有一天忽然找到我,給了我不少财帛,說奉主人命請我路上照顧你。我那時候并非廷尉獄的制使,還是個衛尉署打雜的從吏,雖有心報恩,卻有心無力。然那辛夫人卻道,不用我操心這些雜事,隻需記住她主人請托之事,定要送你平安到達涼州。别的事,自然有人安排。并且許我承諾,隻要你平安到達涼州,他日仕途上必然有所回報。”
郭霁不禁恍然大悟,那“辛夫人”自然就是郭述身邊的婢女阿辛,可見請托宋制使暗中照顧她的,必然是郭述了。
财帛上的酬謝郭述自然不在話下,可是仕途上,她一個深閨婦人又如何能夠濟人?
郭霁心思飛轉,忽然想起在慶陽與邵璟訣别時,他曾經提到梁略來的書信,提到“一路上已托人照拂”等語,想必就是指的此人吧。
“别說有此回報一說,便是沒有,沖着鎮西将軍的相救之德,我也會拼盡全力護送你到涼州去。日前那個役卒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借着你差點喪命一事,威脅要上報朝廷,他生怕得個□□女囚、緻人死命之罪,不敢再鬧事,督監是混老了的,油滑得很,定然不願得罪你身後的人。但也隻能暫時壓制住他,不過你放心,前路漫漫,我總能找個機會……一了百了!”
郭霁聽着宋制使的話,字字聽到了,卻又似乎字字如風過耳。她不待宋制使帶路,便發足向那高山奔去。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竟以孱弱之身步履如飛。宋制使見此,立即跟了上去。然那郭霁竟有如神助一般,他險些要跟不上。
“郭家女公子,你這是做什麼?此山險惡,你不可獨自落單!”
宋制使又是驚又是怕,萬萬沒想到,他為促郭霁求生欲而托出實情,卻不知哪裡觸動了她,竟令她失心而走。他雖是壯年男子,到底經過披霜曆雪的長途跋涉,實則體力也大為減弱。他一面喊一面追,實在辛苦。
郭霁憑着一股突如其來的意氣,激蕩在四肢百骸之間,不知不覺竟爬上了一座山頭。
如今她腳下所踏的,雖不是這臯蘭山的最高峰,卻也處山之極高處。她伫立山峰,極目遠眺,仿佛身處白雲之間。有清風徐來,竟不似從前的凜冽,仿佛有了春的氣息似的。
最後的紅日如一團碩大的火球,雖然沒了熱,卻紅的那樣觸目驚心而又光芒萬丈。幾縷餘晖照在她的臉上,拂過她的發絲,包裹着她的身軀,溫暖極了。
盡管腳下便是萬丈深淵,盡管身旁亂石嶙峋,可是遠方山谷中竟然顯出似有若無的朦胧綠意來。
她算了算日子,如今竟然已是春始冬盡之時。
盡管眼前所見,盡是寒涼天地,仿佛這深深冬日還要永遠盤踞似的,可是就是嚴酷的寒冬也會因力盡而解除對一方山河的嚴防死守。
向陽之處的樹,枯萎了一冬,可還是于無聲處萌發新芽。雖然人人都知冰消澗底,無人知覺綠上殘枝,可是陽春遲遲,卻終究會來。
我是郭家七娘子郭霁,我也是女刑徒郭霁,我是郭霁——雨散雪止,霁月光風。
她這樣想着,不禁淚流滿面。
山山寥落,谷谷空寂,一行行的飛鳥鼓動着羽翼投林歸巢,即便是這地處西北的邊陲,日落比之關中,比之中原遲了很久,可斜日還是要落山。
暮色乍起,這西陲一隅沒了白日的喧嚣,群山萬壑之間,隻有郭霁和遙遙相望,不願驚擾了她的一個默默無名、寂寂無聲的小小制使。
郭霁怎麼會想到,有一天,她會在一個藏在西塞的名為“臯蘭”的晚山上,一遍一遍在心裡,默念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