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鼓蕩在一望無垠的田野間,吹過秀穗的麥田,一直飄蕩到荒遠的戈壁上去。
一陣陣沖人鹵門的塵土味兒,撲在臉上,鑽入衣領袍袖之中,說不上的滋味。那幹索索的味道,配上單調重複的風聲,使得本就昏沉沉的午後,更增了幾分睡意。
郭霁站在樹蔭下,聽着嗡嗡的風聲,等待一同來的庖廚阿丁将最後一桶水拉上來。她見那桶卡入嵌在井沿上的頑石間,阿丁拉的有些吃力,便忙上前去拉着繩子,想要幫忙。
“去去去,你也不看看你那小身闆,被水桶帶下去了如何是好?”
阿丁也不回頭,有些不耐煩地驅趕着郭霁。郭霁知道他是好意,便一面道謝,一面退回樹蔭下。
隻見那阿丁手臂輕輕一抖,拉着木桶的繩索向空中蕩開去,那桶子便脫開了井沿上突起的石塊。阿丁借着這股子力,嗖地一下,桶子已經穩穩落在地上,飛濺的水花在白燦燦的陽光裡,雀躍如光。
郭霁極有眼色地小跑着過來,幫着庖廚丁将這最後一桶水縛在車上。
然後由庖廚阿丁在後推着車,而她在用繩索拉着車,二人沿着來時的羊腸土路,穿過田埂,在灰塵四溢重,返回營地。
郭霁哪裡做過這種勞役,雖然奮力向前拉車,不是使不上多少力氣,就是力氣使偏了,反弄得車子歪拉拉的不走直道。那凹凸不平的小徑,不比城中路平坦,有幾次險些翻了車。好在那庖廚阿丁雖然跛了一隻腳,雖然一腳高一腳低的,但膀背有力,手臂平衡,車推的倒穩。每次都輕松化解了。然饒是如此,也潑灑了不少水。
他見郭霁在前面狼狽,便大聲道:“你不使勁倒還好,一使勁都把車子拉偏了。你若再這樣,等回到營地,一桶水連半桶也不剩。如今水多金貴啊,好幾裡地就這幾桶子水,整個營地的庖廚就指着這幾桶水呢。”
郭霁聽了無比内疚,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更不知如何是好。
庖廚丁實在看不下去了,便道:“罷了,你也别拉車了,隻在前面扶着車頭,别讓陷在坑裡就好。”
其實他不說,由着郭霁拉車的話,她也無所助力,隻怕更糟。郭霁心裡也清楚,便順從地收了繩索,隻扶着車頭繼續前行。
庖廚丁見她面有憂色,隻道自己說話重了,便歎道:“你是京中高貴出身,不會拉車也是自然,實在不行,也就罷了,我多做些也沒什麼。”
郭霁憂心忡忡,雖知庖廚丁是為寬慰,卻不知如何答言,便隻好向他一笑,低聲相謝。
那庖廚丁出身鄉野,哪裡見過郭霁這等貴女——雖說如今落魄了,形容憔悴,然意态風華到底非尋常女子可比。他這一眼瞧見她的笑容,雖覺出這一笑不過出于禮儀,并無交流之意,卻不由一陣心醉神迷,便搜腸刮肚地想出百般話語來,想與她搭讪。
郭霁卻隻顧低頭拉車,至于問話,隻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着。她自月前到達姑臧後,原本要繼續西行,直到敦煌郡谪戍地的。誰知忽有軍報前來,說敦煌郡數月前被西戎右部侵擾,如今交戰激烈。因此她們這一批女刑徒便被暫改為分配到河西另外幾郡。
女徒們得知消息,自然暗自慶幸,這樣可少走多少路,少遇多少險。雖說以後在這邊地為官婢,前途未蔔,但到底命是保住了。要知道她們這一隊大多從青州兖州及丹陽郡聚集雍都,然後從雍都出發,曆經半年,一路上損折了十之七八,到達姑臧城時,二百人的刑徒隻剩下稀稀拉拉數十人。
不說别的,僅在烏鞘嶺遇狼就損傷了數十人,不僅女刑徒,就連押解的役卒也折了兩人。
如今剩下的都是死裡逃生,正憂前路險阻,誰想遇到這好事。
可是雖說不用到最西頭的敦煌郡去,可也是散落在武威、張掖、海西幾郡,雖說都在敦煌郡以東,可這河西涼州地勢狹長,從東到西的距離,并不比關中到河西近,其間路途遠近差别也實在不小。若能留在武威或張掖自然是好的,當然即便是最近的武威郡,地近治所姑臧城也是最好的。
于是便有人動起了心思,少不得想盡辦法央懇督監與制使等人——甚至于連一般的役卒也去不遺餘力地請托。
可是留在武威郡的少之又少,唯有财力較豐的如田采等,自然最先得以留在姑臧,餘者大多數仍是去了别處。
郭霁有宋制使一力護着,自然也得以留在姑臧城外的屯田營地裡。她自然感激宋制使,臨别之際便将當初離開慶陽時,邵璟贈送的财物都拿出以答謝宋制使一路保護照拂之德。
那宋制使卻不肯,隻說他們郭氏早已出了這筆資費。上下打點的一切資費,皆已先于他們就到了姑臧城。她能留在姑臧,少不得要打通督監這一層關系,其中花費不菲,都是他按照事先約定,從中支取的。
郭霁便想着大約是郭述所為,然又想郭述便有這樣的一筆資财,卻難以憑一己之力運到涼州來。她思來想去,便猜着大概是梁略從中運作。
能夠留在姑臧的,最後不過五人,要麼是花了大價錢的,要麼就是容顔出衆與督監關系匪淺的。可她百思不得其解,卻又無法辯駁——宋制使即便再良善,卻也沒有為她一個陌路人拿出如此巨資的道理。
無論如何,她最終還是成了留在姑臧的五人之列,且是被分配在了屯田營的庖廚間。
自本朝初建,收複河西後,便有屯田之制。隻是後來漸趨荒廢,緻使河西五郡日益空乏,糧草難繼。不但戰時難以供需,便是常時,軍隊糧草也難以自足,因此常有軍隊嘩變之事。
更因近年西戎有幾個部落崛起,見朝廷抵禦北狄,連年征戰而無暇西顧,便日漸侵奪,騷擾犯邊,擄掠百姓。邊軍糧草不足,戰力大不如前,唯有守而不攻,戰事始終被動。百姓不被保護,或逃或死,田園荒蕪、家宅敗落。曾經水草豐美、糧草豐饒的河西一帶出現大量荒地。
其時朝廷采取中郎将邵璟之議,于河西廣為屯田。
邊軍屯田或為在役軍士,或為軍中家眷及作為預備役的更卒。而因罪流配來的男女婢奴亦編為屯田,服其谪戍勞役。
軍屯編制,六十人為一營,男子多為勞役,若遇戰事,亦要參戰。老幼女子,多為紡織、縫制、漿洗等事,其中所出,一供屯軍所需,餘者則流入市坊以獲利。其間更有将領、司事官吏層層盤剝,故而日日勞作,不得将息。
而郭霁所分入的庖廚,乃屬谪戍奴隸中的一營,專管為本營戍卒運轉炊具,埋鍋做炊,看守糧草等事。其中辛勞,不下于田間勞役,然比之織布漿洗各處而言,雖都是官婢,可是填飽肚子總是可以的,因此對于軍功無望而又常常食不果腹的刑徒而言,自是萬分向往。
隻是郭霁生長貴家,不但自幼衣食住行、一舉一動皆有人侍奉,便是生平之學也皆是高門貴女所需。通書史,識人情,斂性情,懂禮儀,善衣着,重容止,乃至于針黹女紅、烹饪佳肴、往來招待,乃是貴女須學深通的。可是如今身為官婢,日日勞作不息,已是超乎她身體所能消受,何況其中悲酸屈辱更是出于平素所知。
别的還好,無論是燒火作炊還是淘洗擦刷,好在這營中炊飯做法單一,不過是事事量大,她雖倍感吃力,卻可慢慢習得終能應付。唯獨這運水一事,是個苦差事,人人避之不及的,因此管理營中的營管便編訂次序,令人人輪流運水。
郭霁身小力弱,許久都無法獨自汲水,有次汲水時險些落入井中。而運水拉車等事,亦非她所長。難得幸運的是,與她分為一組的庖廚阿丁,從不與她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