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她如今雖名義上還是屯田官婢,其實已經被太守賞賜給這邊城參軍為奴婢,與私屬奴婢沒什麼分别了。
别說是私奴,就是官婢,也是任人宰割的。
她剛來時就有個官婢被營中的低等偏将侵犯,那女子是個剛烈倔強的,不顧衆人勸阻去報官,反被誣以诽謗誣告之罪。那女子不肯受冤屈,拒不認罪,受了多少酷刑,最後死在獄中。
官署為警誡官奴并戍卒,将那女子慘狀特意徇示公衆。郭霁等人見了那等血葫蘆似的一團,早已沒了形狀,都不由慘切戰栗。
自那之後,營中官奴更加低眉順眼,便是從前有幾個不屈從的,也都馴順無比。
郭霁這樣容貌的,之所以能得保全,想必是宋制使當初上下打點,尤其是營管待她格外關照。又有阿丁這樣曾經作匪的同伴時時協同勞作,也無人來欺她。
此外,與郭霁交好的田采,尋常人也不招惹——當然,郭霁也聽說了,田采因容顔出衆,早與她所分營裡的管營有了首尾,一般的兵将戍卒是不敢動的。
郭霁也不知傳言真假,然以常理推知,所謂流言蜚語,總有來處。
如今這樣的事情到底還是落在她頭上了,參軍比之于她從前所見的人,真可謂是身份微末。可如今,就連掌管她命運的管營也都上杆子巴結,參軍家的一個家仆,便可帶走她。
她知道隻怕是在劫難逃,可卻一籌莫展。
有時想起父母從前教誨,真想一死了之。可有時又想起邵璟臨别之際,轉達梁略書信,叮囑她“萬千忍耐,以待來日”。
梁略不過是她從姊的夫婿,便有親戚關系,哪能特意為了她而千裡修書呢?這定然是郭述的意思。
想到這裡,她難以抉擇,心中一陣悲酸。
那婦人見她一臉茫然,以為她是因驟然從奴婢一躍成為主人愛寵而歡喜地忘乎所以了。
于是便笑殷殷将她往室内推去,道:“娘子快些梳洗,我們阿郎近日忙碌,難得回來。如今一回來,并沒有去探望朱姬,隻忙不疊地令人備酒置馔。我們還道是要請相好的同僚,哪知是請娘子。可見家主在意娘子,娘子快把此前那些首飾衣物拿出好好裝飾,不可這樣素面朝天。”
那婦人一面說一面就吆喝婢女前來幫助梳洗打扮,那日常侍奉的侍女便從外面跑進來。見了此情此景,也喜笑顔開,走到郭霁身邊,就要上手拆她發髻。
她們這樣,郭霁卻反而被激得鎮靜下來。
既來之,則安之。不過見招拆招罷了,便見那參軍一見又如何?
郭霁推開那婢女來拆發髻的手,道:“不必梳洗了,就這樣去吧。”
二人一聞此言,大為詫異,忙道:“不可。娘子相貌不俗,若裝扮上,又豈是别的姬妾能比的?這是終身大事,娘子不可不看重。”
“阿姊适才不是說不可令家主久待嗎?”郭霁收了百般慌亂,從容一笑,道:“煩請阿姊勞動帶路。”
那婢女還想勸說,倒是那婦人有幾分眼色,從郭霁這份氣度中覺出了不尋常的意味來。她觀察了郭霁幾日,見此女雖驟然得了些絲綢衣裳并上等钗環,卻并不似别的女子流露歡喜貪戀之色,反而撿了最素樸的穿戴。頭上也并無頭飾,胭脂不施,不尚華麗,很有些與衆各别。而家主從前那些走馬燈似的寵姬婢妾,卻從未被家主如此格外重視,說不準就是這樣的性情更對家主脾性呢。于是便止了那婢女,陪同郭霁前往前廳去。
這參軍府果真如郭霁揣度的那樣,并不大,前後院之間也不過片刻便到。郭霁察其陳設,并無奇異花草,更無亭台樓閣,隻是屋舍俨然,倒是整潔簡單。
她便覺此間主人若不是清貧,便是生性率性節儉,不以奢華享樂為務。
她這樣心事重重地推敲着,不知不覺就到了堂前。
隻見不大不小的廳堂門也沒關,堂上分賓主放了兩個食案,上面肴馔甚豐。除日常可見的葵、藿、韭、薤等菜蔬外,還有十分少見的胡瓜、苜蓿等菜品。這些從胡地傳入的菜品,就是郭家這樣的大族也不能盡情享用。倒是這河西地接西域,反能近水樓台。不過救這兩樣胡菜,等閑人家難得食用。每個食案的正中心卻都擺放了半隻雞。郭霁細細一瞧,卻見那是有名的符離雞。當初郭家興旺時,也曾以此為上等佳肴。
這符離雞産自淮東一帶,并流傳于江東。其肉質細嫩香滑卻又不糟爛,色澤油亮而滋味入骨,自來便是朝廷貢品。
想不到這參軍家中竟有這等上品佳肴。她便想起這沈參軍乃是越州人,雖然符離乃屬揚州,然南地水路轉輸方便,想必是他在江東時所食。
這小小參軍以此來招待,果然是極力看重,郭霁心中不由嘀咕。
堂上侍奉的侍女見了郭霁等人已到,便用忙手指比在唇間作噓狀,令她們不要出聲。
送郭霁來的那婦人便低聲道:“阿郎日常查閱文書,不令人打擾。”
郭霁點點頭,便到了門檻外,靜靜等着。
換了個角度,堂上情形便皆能洞悉。她便瞧見,原來那廳堂之側角落裡,尚有一案,案上稀稀拉拉放了幾卷簡冊。
彼時一個年輕男子坐在書案旁邊,雙手展開簡牍,細細瞧着,臉上呈苦思狀。
這男子倒不像一般悍将那樣長相粗豪闊朗,反是個白淨面皮的。五官說不上多好看,卻也周正。他雖坐着,也仍看得出身材算不得高大。無論相貌還是身形,看起來都平平無奇。
想必是獨在家中不拘禮俗,他并不跽坐,反而是有些散漫地欹斜着身子盤膝而坐。不過即便這麼家常随意的姿勢,卻顯出瘦中精勁,散而挺拔之相。
他蹙着眉看了半日簡牍,忽然一拍額頭,道一聲“原來如此”,便拿起筆來,在簡牍上勾畫起來。
他畫了塗,塗了又用刀削去,削了又勾畫,如是者數次。此間,他時而面呈凝思,時而微露笑意,時而又搖頭歎息……
又過了好一會子,他這才滿意地放下刀筆,然後雙手舉起那簡冊,卻見其中一片已經被刮削的薄如蟬翼,能透出天光了。
郭霁就這樣遙遙一望,隐隐約約覺得那大概是一幅輿圖。
這沈參軍是個悍将,日常參研輿圖也是理固宜然。
沈參軍細細端詳手中簡冊,想必自己也覺得意,笑眯眯地瞧看了半日,頗有愛不釋手之狀。
他正沉浸于手頭之事,卻忽然想起郭霁的事來,于是一面低頭收簡冊,一面問道:“怎麼還沒到?快去催催!”
堂上婢女便掩口而笑,道:“阿郎讀書入神,這會兒才知道催人。瞧,讓人家娘子在門外等了好半天了!”
沈參軍一聽,便急了,忙棄了正收拾的簡冊,快步趨行迎了出來,便向郭霁躬行揖禮,滿面含笑,緻歉道:“家奴無狀,讓郭娘子久等了,這都是沈偃之過,望娘子恕罪!”
“還不快扶娘子入座!”
他也不等郭霁還禮,便笑着呵斥婢女。
郭霁見此,前惑未解,狐疑更深,便向這自稱“沈偃”的參軍深深行禮,默然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