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沈偃便命侍女到廚下察看餐後細點如何,那婢女會意,便趁機向堂上仆婦婢女使個眼色,于是她們便都散去。
衆人散去的廳堂,靜的有些奇怪,郭霁覺得自己的心蓦的提了起來,如芒刺在背。
沈偃卻渾然未覺,照舊舉杯勸酒,卻見郭霁心不在焉,隻随意抿了兩口,并不真心飲酒,便道:“可是這酒不合口味嗎?這是友人從東方來,帶來的蘭陵酒。我忘了,娘子長居關中,或許飲不慣這酒。然今日倉促,未能備關中佳釀。不如請娘子稍等,我還藏了些從故鄉來的黃酒。雖不敢比京城酒品之美,然酒味綿柔,或可做一嘗試。”
見沈偃就要呼人命酒,郭霁忙欠身道:“并非酒不合人口。”
沈偃似有不解,舉着酒杯略一思忖,忽然明白過來,笑道:“娘子可是懷疑沈偃的居心?”
說罷,沈偃的目光倏然探過來,落在郭霁臉上。郭霁都來不及為他突如其來的問話感到尴尬,便覺整個人由内到外都籠罩在他方目光裡,壓迫感油然而生。
當她借着低頭擱置酒杯而松緩了窘境後,緩緩擡頭看去,卻赫然發現,沈偃的目光已全然收了适才的鋒芒,笑吟吟的,神色笑寬和而愉悅。
這倏忽變化、前後截然不同的目光,令她心中蓦的一動,倒别小瞧了這白面男子。她不禁為自己的掉以輕心而羞愧——在亂象叢生而遠離京城的邊陲一隅,于衆人皆敗之間,獨自取勝的一個人——怎麼能小看呢?
她在這心思旌動之間,迅速定住心神,不漠視卻也不輕視這面前之人。
“沈參軍說笑了。”郭霁心思既定,便沉靜許多,笑道:“我如今可值得參軍這樣的人物有何居心嗎?”
沈偃見她不答反問,又将問題抛了回來,不覺眉頭微挑,随即朗聲笑道:“娘子到底是見慣場面的,連谑笑也比别的女子有意思多了。”
郭霁見沈偃并沒有依照她的所問而答,便又舉杯向沈偃敬酒。
待二人飲酒畢,郭霁遂道:“以妾漂淪之身,蒙參軍相待款厚,衷心難安,今借參軍之卮酒,敢奉參軍足下。昔俠士聶政不敢受仲子之饋,因知士為知己者用。妾今鬥膽,請教參軍,妾蒙君厚待,當何以為報?”
此前沈偃與郭霁你來我往,俱各試探,正推拉之間,不妨郭霁忽然棄了之前的迂回,直接問到臉上來,他明顯一愣。
他讀書不多,但俠士聶政的故典卻聽人說起過,如今見郭霁提起,便心思飛轉,片刻便明白了她的話中之意,旋即笑道:“人生于世,如同山川塬谷,起伏難料。郭娘子今蒙禍患,令人唏噓。沈某見娘子年幼孤弱,流落到此,略盡情誼,施以援手,并非為希圖回報,娘子大可放心。”
郭霁見此,心中冰雪通明。這沈偃的意圖雖仍舊未明,但已然可以排除是對她有什麼意思的可能。若他果真要以她為婢妾的話,絕不會支走了婢女仆婦後,還和她在這裡兜圈子,顯然她此前的擔憂實為多慮了。
可她也深知“禮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對方既然特意将她從奴婢群中找出來,又花了心思招待她,若是圖她這個人的話,雖然非她所願,但也至少可以看出,此子也不過如此。
可是,眼前這屢立戰功的參軍,竟然下了這樣大力氣,卻不是圖她的容貌和身體……郭霁百思不得其解,猜不透此人所欲為何,不覺心事更深了一重。
她默然細查,隻見這沈偃雖看着像個尋常男子,然其瘦勁挺拔的身姿,笑裡藏鋒的神情,都令郭霁覺察到,此子絕非等閑之輩。
既是出類拔萃的英豪,自然不會行空廢之為,謀無功之事。他若是觊觎她這個人的話,郭霁固然處境窘迫。可他若是連她這個人都不圖,反對她這樣一個落難之人極盡周備禮儀,這裡面定然有遠超她這個人的所欲所求。
她此刻還有什麼比她這女子之身更有價值的呢?他的所求到底是什麼呢?
可是他不肯說,由不得郭霁不起戒心。然她到底收了疑問,又接着飲酒用餐。
不是她不急,而是沈偃既然屏退了仆婦婢女,必然是有什麼要說的,那麼她又何必問,隻管等着他說就是了。
沈偃似乎也不急,其間又命人奉上果品細點。他自己不怎麼吃,卻忙着勸酒勸餐。雖說是虛與委蛇,但他到底真誠,這等唯有二人的宴請,竟也能賓主和諧。
他瞧着郭霁不徐不疾卻又極其賞臉的吃了個七七八八,便擱下酒杯,歎息道:“此前,某聽聞娘子遭遇,恨不能救娘子于水火間。然那時某有公幹,未能及時與娘子相見。日前仆從他郡歸,思量娘子之事,便遣人将娘子接來寒舍。娘子若不嫌棄弊陋,權且在此小住,待來日,定有别的安排。”
郭霁見他終于肯透露些信息出來,便不動神色地問:“沈參軍從何處聽說妾之遭遇?”
沈偃卻隻微微一笑,不肯說出是誰,隻道:“故人的一封書信。”
郭霁疑惑道:“沈參軍的故人,難道竟與妾有關?”
沈偃若有所思,倒也實在,道:“那是自然。否則沈某雖樂與女公子結交,又哪有契機?”
郭霁見他到底沒說出那個“故人”是誰,也不相強,便失笑道:“郭霁此前家族勢敗,淪為奴婢之身,無論是與我相關,還是與我結交,非但沒什麼益處,或許還會因此牽連獲罪。沈參軍戰功卓著,前途未量,何必為了個所謂‘故人’,招惹這是非呢?如今勢如風聲鶴唳,情如煙動無常,沈參軍大可不必蹚這渾水。”
沈偃聽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笑。
此前這沈偃雖然謙恭有禮,然郭霁卻也能察覺他之所以如此,乃是為了她背後的那個“故人”。然此時他這一笑,郭霁已迅速捕捉到自眼底流露出的似有若無的些許欣賞之意。
那沈偃半日沒言語,挂着笑意,自飲了一杯,似乎對于回答她的問話胸有成竹卻不肯說出,又似乎是在斟酌言辭欲待好好相答。
“此處天高皇帝遠,不比京城人人自危。”沈偃思量了半日,說出口的話卻輕描淡寫,道:“且沈某自來就傾慕那種一言可以傾心的情誼。仆對那位故人,仰慕若渴,願傾身相交;如今對娘子的勇氣亦是真心傾佩,扶危濟困,無所悔恨。”
若是從前的郭霁,一定會對這種一見如故的情誼十分向往。如今她卻深知,即便真有這種世所稀有的情誼,那也絕不會是空有一腔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