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尋覓匹敵的知音,那常常是志向遠大的君子所為,可是有志之士傾心的情誼隻會交托于相互欣賞之人。
所謂相互欣賞,至少是通自己一樣,以實現建功立業之志而相互成全之人。
郭霁與沈偃不過萍水相逢,卻見微知著,猜知這白面參軍非同流俗。而她自知無助于沈偃,如今沈偃說出這樣的話來,隻會讓她更加清楚沈偃結交的動機。
她便不動聲色地舉杯相謝,待杯酒傾盡,沈偃親自下席來為她倒酒,她也并不推辭,隻是待沈偃歸位後才在席上端坐行禮,并徐徐道:“沈參軍乃豪傑之士,竟有這等古道熱腸,委實令人衷腸生熱。今日款待,終生不忘。妾雖不知那位故人謂誰,然亦感君二人誠厚之意。今日一杯酒,勝春風十年。飲罷這杯,妾将辭去。先生大恩,來日再報。”
那沈偃一聽,卻急了,道:“娘子何出此言?難道是沈某招待不周,還是家中仆婦怠慢娘子?沈偃受人之托,不敢不忠人之事。若娘子就此離去,仆如何向故人交代?我沈偃連這點事都做不好,世人必道沈偃不可托付,讓我如何立足人世?娘子忍心令沈偃為世人诟病?”
沈偃一面說,一面延頸伸背,語氣頗為急切。
郭霁見此忙搖搖頭,道:“沈參軍之待妾,世所罕見。近日招待,不可謂不周備。然郭霁乃戴罪之身,官婢之屬,得蒙參軍厚待,已是叨擾。若長久留居參軍府,隻怕于參軍功名有礙,因此不自安,非參軍之過。”
沈偃一聽就明白了,這多半是因白白居住在這裡,内心不安,于是便道:“娘子多慮了,沈某受恩于那位故人,他既特意作書來以娘子相托,那便是娘子的分量足夠當得起沈某的菲薄之意,望娘子萬勿見棄。否則他日那位故人問罪,那都是娘子所害。娘子且成全沈某一二,且稍待個把月,那位故人便可到涼州來赴任。屆時,他見娘子無恙,沈某便沒了責任。”
郭霁聽他無意說起此人欲來涼州赴任,便心思飛轉,細細搜求父兄舊日親故友朋。然她左思右想,一個個人名在心中閃現,卻又一一被否定。
父兄故舊,不是受了牽連,便是明哲保身,即便有僥幸逃過的,那也不該來涼州赴任。
郭霁知道今日無論如何難以辭去,便道:“參妾自被發配屯田,頗受管營善待,可是參軍的情面?”
沈偃正擔心她糾纏于故人謂誰,哪知她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也不許如何交涉,隻不過娘子來時,正逢敦煌郡被西戎所襲而敦煌太守被殺,沈某便趁機說服武威太守将刑徒留在此處。原本武威郡也是用人之際,這姑臧城郊也有大量荒地亟需墾田屯戍。沈某此議,正中太守下懷,他便去交涉,将娘子所在一隊刑徒留在此處。恰巧有一屯田管營與沈某交好,于是便遣了家人前往安排。于是娘子便留在這姑臧城外屯田營中,那管營的确不錯,聽說分給娘子庖廚中事,我才放了心。原本早該将娘子接出的,誰想我被派往别處這幾個月,才回來便急着遣家人前去接娘子。令娘子流落在外,沈某之罪也。”
那沈偃這番說辭,十分詳盡。郭霁既知當日宋制使也來上下打點過,如今這沈參軍又道照拂之詳,郭霁便知為何那管營待自己十分庇護,原來竟是吃了兩家的人情。
當然也就知道此前田采在她面前說起的傳言絕非虛言,姑臧城中,果然有人相護。
這相護之人明着是沈偃,實則另有其人。
隻是那所謂的故人頗費了郭霁一番思量,也仍無法猜出是誰,何況這沈偃既然不願提及那位故人,想必也是為了怕那人受她連累,于是她便索性不猜了。畢竟不過一月之間,那故人便可揭曉。
那沈偃見她未及拒絕,便不再給她拒絕的機會,已經叫了仆婦婢女上來侍奉,賓主盡歡而散。
此後郭霁便客居參軍府,雖很有些不安,但倒也清閑清淨。
多事之秋,混亂之年,沈偃并不長居家中,此後許多日,她也隻匆匆見過一次。據說那沈偃無暇見家中妾室,卻獨獨來問候她的起居。
于是郭霁明知沈偃是為了那位“故人”,卻也很難不動容。
其間除了沈偃的那位妾室朱姬來相訪過兩次外,并無别人來打擾。
每次那妾室來了之後,侍奉她的仆婦都十分戒備。她們雖嘴上不敢明說,郭霁也知道是怕那朱姬将她當做沈偃新寵,故技重施。
顯然上自參軍府的愛妾,下至仆婦婢女,都以為她是沈偃的人。
可見沈偃嚴防死守,不但家人不知她是來路,就是他的愛妾也不知道。
這自然是因那“故人”即将上任涼州,而她是謀逆同黨家的罪人女眷,生怕壞了“故人”名聲或政績。
沈偃對那人的恭敬謹慎與全力回護可見一斑。
郭霁掐指頭算着日子,看看二十餘日已過,想着那位“故人”就要到了,好奇心更是日益增加,漸漸地簡直翹首以盼了。
可是,她并沒有等來那即将赴任涼州的“故人”——有一天夜裡,她睡得正濃,不知為何竟蓦的醒了過來。
隻見明月在天,窗戶通明。
忽然她眼前一黑,不覺驚得魂飛魄散。她想要呼喊求救,可是卻被一隻仿佛是手的東西鉗住了口。
她頓時明白,那隻手用一隻口袋猛地套住了她的頭,又堵了她的口。
那日侍奉她的仆婦之言瞬間湧上心頭:沈偃的妾室朱姬曾經因為嫉妒,神不知鬼不覺地弄走了他的一個寵婢……
她想到這裡,那隻大手更加用力地覆住她的口鼻,然後不知是什麼氣味流入她的鼻息中,她随即便陷入黑沉沉的混沌中,沒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