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裝男子一時覺得沈偃說得果然有理,一時又一頭霧水。
“你都帶着甲兵去了,他們能不好好聽你講道理嘛?非但要聽你的道理,而且還心服口服。”沈偃都要被氣笑了,搖搖頭道:“人間之道,先有‘威’,方有‘重’;先有‘畏’才有‘敬’。隻要是個人,莫不如此。一個人若無威,不令人畏,哪有什麼道理可講?——你跟我做事那麼久了,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知?”
勁裝男子恍然大悟,一時喜笑顔開,拍着大腿,道:“我怎麼沒想到呢?早知如此……”
沈偃卻立刻打斷了他,道:“朽木不可雕也!吳九能帶甲兵去說服他們,難道你能嗎?難道你要給你的女人留個把柄在手,一有争執就眼淚汪汪說你當初帶人打上門去,她是逼不得已才嫁你的?”
勁裝男子一拍額頭,道:“果然兄長高明,深不可測。非我等所能揣測。”
“兵不厭詐……”沈偃頓了一頓才道:“可也要借力打力。”
晨霜散去,陽光乍起。雖是蕭瑟深秋,卻也有陽春之妙。
沈偃看着勁裝男子歡天喜地地一徑回家去了,這才無牽無挂地去用饔食。隻是才進食了一半,忽有個親信家仆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沈偃正在飲羹湯,瞧着他大口大口喘着氣,半日說不出話的樣子,便放下匙箸,斜了他一眼,道:“老大不小的了,還這麼蟄蟄蟹蟹的,什麼事不能從從容容來回?”
家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秦參軍……秦參軍那裡……傳話來了……”
沈偃霍然而起,道:“傳什麼話來了?”
那家仆深深喘了口氣,氣息漸漸平息,才能說成完整的話語,道:“秦參軍的使者說讓郎君速速到百尺樓去。”
“還說什麼了?”
“說……說刺史如今正與什麼娘子在百尺樓附近遊賞……又說……”
沈偃早已按耐不住,沒等那家仆把話說完,便一面起身換外出的深衣,一面吩咐備車。
不過一刻時間,沈偃已經出了門。然經過一通準備,他出門時已深藏了此前的急切樣子,看着從容許多。
此刻家仆尚未備好馬,他便一個人負手立在門前,思忖着一會到百尺樓時的事。他這樣想着,不由地踱起了步子。正徘徊深思間,忽然聽側門那邊一個女子聲音傳來。
“阿伯,我真是來找人的,勞煩阿伯為我通傳一聲。”
那看門的家仆大清早地飲了酒,有些昏沉沉的,又兼沈偃也沒驚動許多人,因此他并不知家主在附近,便嚷嚷道:“你都來了多少次了,我都和你說過我們這沒這個人,你偏不信。難道我這樣一個老人家還能騙你不成?”
“阿伯乃是高門執事,豈會騙我一個小女子。必然是我沒說清楚,令阿伯誤解。”那女子操着一口略帶吳侬之音的雅言,雖軟媚卻也清脆,道:“然我要尋之人,乃是府上家宰親自選了帶回來的。”
“你是說你要找的是一個婢女?”那家仆原本因為那女子的捧贊而緩和了神色,然一聽她要找的人大概是個婢女,立刻不耐煩起來,道:“我們府上婢女就有十幾個,誰有時間給你去找個婢女。”
十幾個,其實真不算多了,可是那女子并不拆穿。
“阿伯,我來一趟不容易。”她語聲溫柔而嬌媚,悄悄向家仆手上塞了一個荷包,道:“我要找的人雖然是個婢女,卻容貌出衆。也許明日就不是個婢女了呢。您老見多識廣,自然知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世浮沉,原沒有定數的。”
那家仆接過荷包掂了掂,便笑得醉眼眯成了一道月牙,道:“你要找的婢女姓甚名誰呀?”
那女子聽了,緩緩笑道:“此女姓郭氏。”
那家仆自然滿口答應着要替她留心等語,而這邊沈偃聽了“郭氏”二字,便即上了心,悄命身邊仆從将那女子叫過來,他要親自過問。
那仆從領命而去,不過片時便帶着一個手中挎着個食盒的年輕女子回來。
那女子見了沈偃,略一打量,便猜知了他的身份,忙将食盒置于一旁,俯伏跪地,道:“姑臧屯田甲字營奴婢田氏叩拜沈參軍足下,奴婢仰慕參軍威武凜凜,堪為當時英傑,願足下四體康泰,永得嘉祥。”
沈偃聽了不禁莞爾,略擡擡手,命其起身,道:“你姓田氏?”
“奴婢田采,‘蓮葉田田’之田,‘蒹葭采采’之采。”
“哦,田娘子好文采啊。”沈偃不覺細瞧眼前這女子,溫言問道:“我适才遠遠聽着,你要尋人。不知要找哪一位?”
田采眼波流轉,聲如黃莺出谷,款款回道:“奴婢要尋的女子,姓郭氏,單名一個‘霁’。兩月之前,參軍府上的家宰親自去挑選的。”
沈偃聽了,正要說什麼,忽然又收住話頭,笑道:“不是我不幫你,但我家中奴婢雖少,我卻也不能盡知。今日我有事出門,不得閑。不若改日我命人尋出她來,你再來。”
田采雖是商戶女,可到底有些見識,察沈偃之言語神色,便覺此中必有緣故,但她也不糾纏,便即道謝,又舉起來時所攜食盒,半跪着,恭恭敬敬奉上道:“一些粗疏飲食,原本是要贈予郭氏的,今日隻怕難見郭氏。雖然此中物不足挂齒,然亦是奴婢親手烹制,一片心意,便奉與參軍足下。”
沈偃哪會将這些微末之物放在心上,然欲待拒絕吧,這田采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剛剛好跪在他的正前方。若拿吧,又實在不相宜。他略一思忖,便回頭向仆從道:“還不接了田娘子的饋贈?”
那仆從會意,便要上前。
田采似乎早料到有此推拒似的,反映奇快,當即用手一拉食盒蓋子,露出裡面菜品,仰面笑道:“此物不足貴,然卻是奴婢故鄉飲食。奴婢自江南來,常思念故鄉,便自制故鄉之小食,以解思鄉之苦。願參軍笑納,或可調劑山珍海味之膩味。”
沈偃聽了,心中一動,便擺擺手令那仆從退下,目光一瞥,便瞧見食盒中有“符離雞”“海棠糕”“白魚羹”“艾青團”等佳味,除符離雞為丹陽所之産外,餘下的都是三吳美食。
難為她在這西北之地,竟能尋到這等食材,實在是用心良苦。千錘百煉、鐵石心腸的沈偃,也暗自動容了。
“你是會稽人?”沈偃便道。
田采一笑,又是甜美怡人,又是楚楚憐人,低眉婉轉回道:“奴婢外祖家是會稽郡人。”
“怪道你說話時有些吳侬之音。”沈偃笑道。
“參軍竟能聽得出吳侬之音?”田采目光如波爍爍,落在沈偃臉上。
沈偃正衡量着怎樣應對,家仆已經牽着喂飽了的馬匆匆趕來,道:“這馬忒能吃了,喂了這半日草料,我急的不行,生怕誤了郎君的事。”
沈偃略點點頭,也不說什麼,轉身來虛扶猶自半跪着的田采,并道:“我今日有事出門,不得招待田娘子。既是娘子心意,恭敬不如從命。隻是倉促間無以回禮,改日閑了再謝娘子好意。”
田采聽了,伫立路旁,盈盈淺笑,欠身回道:“參軍為涼州百姓,有萬機之勞,田采不敢耽誤參軍。若能有幸,願常見參軍,得仰英雄,萬千之幸!”
沈偃不由多看了一眼這伶俐女子,然有要事在身,便不再寒暄。
他乘上駿馬,絕塵而去。
道路上的晨霜化為露腳,打濕了馬蹄。
晨霜為露,誰也無暇去關心那晨霜如何趁夜凝聚,又是如何應日而融。
晨霜的過往,誰會在意?就像沒有人會在意沈偃的過往一樣。
其實就連沈偃自己也是不在意的——他在意的,從來就不是前塵,而是異日功成名就,裘馬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