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沖聽罷,大為羞慚,低頭稱是。
邵璟對秦沖的心志與才能了如指掌,凡其信服之事,自能竭力營謀,況其行事如風如雷,勇謀皆備。隻是全局還需自己指點,方能豁然開朗。這時見他入耳入心,便放了心。
秦沖忽想起一事,又道:“适才我去付今日酒宴之費,那百尺樓主人決然不肯收。是不是過兩日再送過去?”
日色蒼蒼,照見廣野,更助秋情。邵璟頓馬,回首薄日西山,隻見一輪白日在山間做最後的停留,冷茫茫地注視人間大地。三人見了此情此景,心頭各有所思,一時人人無話。
邵璟對此沉醉了好一會,方回身,繼續催馬上前,道:“罷了,便領了他的情。”
秦沖也是個八面玲珑的,忙跟上來,道:“這人雖是個商賈,卻是姑臧李氏的人,與之利益深結,與武威郡長史李酉乃是至交。”
邵璟的臉背隐于斜照陰影中,實在看不出什麼神色異動來,然這沉默裡卻又仿佛深藏着寂然不動的十萬甲兵,令人覺得不可捉摸,而又怖懼頓生。
郭霁從前沒見過這樣的邵璟,今日始知原來他處事權衡時,竟是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可怕之人。她瞧着他的臉,隻覺陌生的很。
邵璟卻忽然一笑,白日之光雖冷,卻照的他滿臉的明亮。這份明亮瞬間打破了令人壓抑的沉重。
他語調輕松,仿若閑談,道:“涼州豪強雖衆,為首的卻隻有宣武陸氏、姑臧李氏、永固錢氏。陸氏嚣張跋扈,子弟多為不法,在張掖郡人神共憤,何況勾結外賊以自肥,便拿他紮個筏子罷。也讓涼州豪族們看看不服管制,不遵朝廷法令的結果。永固錢氏雖名望不如陸、李兩家,然暗中養士,更有自己的馬場,且與漢陽大牧苑深有勾結,先不要動他。唯有這李酉是個有見識,有威望的可用之人。今日這百尺樓主人如此乖覺,便是替李家探路的。”
秦沖恍然大悟,郭霁也恍然大悟,頓時明白邵璟為何非要選在百尺樓請宴,其實也是故意給對方投石問路的機會罷了。
郭霁一眼瞥見馬車角落裡足足有半人高的精美食盒,忽然心中一動。
他們來時共有四輛馬車,一輛最高大軒敞的為邵璟所乘,第二輛小巧精緻的為她所乘。剩下的兩輛,則用來載侍婢及出遊所用的行李。
按說百尺樓主人不可能不知,卻命人将食盒放在了郭霁的馬車裡,似乎是為了郭霁路上食用方便,如今想來卻深為可疑。
郭霁于是悄悄打開了食盒的第二層,赫然竟是一整盒的珍珠美玉,襯着當心一顆碩大的夜明珠。那月明珠足有拳頭大小,明晃晃的珠光耀在她的臉上,容光熠熠,助顔增色。就連天邊那薄片似的白日,也被襯得黯淡無光。
她不死心,又去拉開了第三盒,卻見其中乃是一盒鑲珠嵌寶、精雕細镂的各色首飾。其中一對累絲金鳳钗錯金镂彩,栩栩如生,其工藝世上罕有其匹。而一支鑲嵌各種寶石的金步搖,隻怕有連城之價,餘者珥钏钗環,無一不是精品。
郭霁出身大家,自幼所見不少。然郭氏雖亦有重寶,然教育家中子女,卻重德行而輕金玉,何況她是未曾掌家的在室女,因此見了這等豪奢之物,亦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她忍不住滿心震驚,還要去拉開第三層。
車外的邵璟見了,卻歎息道:“罷了,不必打開了。想不到一個小小涼州的酒家主人竟出手如此豪闊,令我們這些雍都來的也大開眼界。窺一斑而知全豹——如此推論,天下各郡之賄賂,不知何等驚人駭人。”
秦沖早驚得半日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冒出一句:“怪不得都督不愁軍饷,原來如此!”
“就算如此,也隻能應一時之急。若要真有财力平定涼州,還當改革這為私家謀利的屯田。”邵璟掃了他一眼,道:“今日不過是個試探,過了今夜,隻怕你我的财路擋也擋不住。你跟着我,自然是他們重點攻克的緊要之人,切記不可貪求身外之物,不可因外物而迷失。登門之人,有所取,有所不取。收取之物,有所用,有所不用!若你因财物而壞了大事,我對你也絕不手軟!”
秦沖是個有志向的,平素對邵璟之語奉如欽命聖旨,今見邵璟說的嚴厲,雖在馬上,也躬身行揖禮,肅然稱諾。
邵璟又瞧見郭霁詢問的目光,便支開了秦沖,道:“你孤身流落涼州,無所依恃,這兩個食盒中所藏之物,足夠一戶人家終生所用。你此後善加營謀,再不必為生計發愁。”
此時的邵璟言語溫和,神情眷眷,了無适才的殺伐決斷、深沉籌謀,全然換了一個人。
郭霁從前所見男子,絕無這樣的人,心中不禁感慨萬分,見他為自己打算,便推辭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因禍降身為奴,本不該蓄此珠玉珍寶,拿了這些,反而招引禍患。何況得都督憐憫,一切用度并無短缺,已然僭越。都督雖勇略超越世人,然初來乍到,而涼州缭亂,非但是用人之際,亦是亟需資财周轉之時。都督以此而平定涼州,令河西清明,我便食糠咽菜,亦足快慰。”
邵璟聽了,倒也不勉強,然到底堅持将那一盒首飾相贈,郭霁再三推拒而不得,隻好作罷。
然她想起當日邵璟作晉州刺史時,被人彈劾收受賄賂之事,遲疑良久,方道:“從前在雍都時,也曾聽聞一些都督為晉州刺史時的事,他們說……”
邵璟見郭霁欲言又止,便朗聲笑道:“他們彈劾我收受晉州豪族賄賂對嗎?”
郭霁見他一副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樣子,便也坦然點頭,道:“他們彈劾甚是洶洶,後來陛下親自彈壓才了事。然如今你來涼州,又不同于當日去晉州。”
邵璟轉過臉來,目光如淵,落在郭霁臉上,饒有意味道:“有何不同?”
“你當初去晉州,乃因陛下最為信重。如今來涼州,我聽說實因在富平時得罪了海西侯,因他的讒言才被疏遠至此。如今海西侯恨都督唯恐不及,若無陛下信任,何以自處?”
邵璟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來,道:“你想得倒也周全,隻是我若連這個都料理不了,哪能活到今日?”
郭霁見他這樣笃定,便知他定有法子不涉險地,便隻一笑,再不言語。
彼時她淪落為一個自身難保、依靠邵璟存身的官婢,日夜憂慮尚不及,哪有心思去探究邵璟如何保全令名。
然而數年之後,當她聽人閑言碎語,說起邵璟當年任涼州刺史、都督涼州諸軍事時,悄悄進獻給天子、太後及各宮貴人的寶物,皆是稀世珍寶時,方能領悟邵璟今日的鎮定自若。
她是在數年之後,才想起,他有個身為縣主能出入宮禁的母親,有個身居列侯之位因急流勇退而令天子雅愛的父親,還有幾個能幹的兄弟在朝中任要職,别的故舊親友更是遍布朝廷……
況且,他早已将權力之巅的世情人心洞悉明見,運用起來更是了如指掌。
那時的她,才恍然大悟,百八十年鐘鳴鼎食、虛名優養的郭家子弟,最缺的就是這個。
進城不久,薄暮漸起,姑臧城比不得雍都,隻有一條繁華街市,卻也因無宵禁之法,照舊沿續白日的喧嚣熱鬧。售買鬻賣、呼朋引伴之聲如鼎沸蒸騰,毫無消退之兆。
他們一行人避開街市,沿着後巷疾行,不久刺史府近在眼前。
秦沖引着衆府丁至刺史府側門所屬裡巷,回馬來告辭而去。
望着秦沖僅率兩人,灑然而去,郭霁忽想起适才剿匪之事,便道:“以我這樣的身份,本不該置喙都督的公事。然有一問,求教都督。”
邵璟聽她說的一本正經,心中雖覺可笑,然臉上卻也鄭重,便點頭令她說下去。
“适才都督說除首惡之外,皆可收為己用。我在屯田營時識得一人,曾策動民變成為匪首,後為官兵攻破,因西戎叛亂而入伍。不知可否助秦參軍平盜匪?”
邵璟聽罷,不禁刮目相看,便道:“既如此,你明日将其營号名姓告知秦沖,讓他自行揀選。”
說着已到側門前,邵郭二人皆棄馬下車,趁暮徐行,隻覺清秋冷淡。
有孤雁飛度夜空,發出蕭蕭長鳴。
郭霁仰望那暮光中漸行漸遠的茕茕飛影,不覺其悲,反思其志。恍然間,隻覺豁然開朗,與往日心境大不相同。
她不明白這一日同昨日之日有何不同,卻分明感到,藏在内心深處、一直蒙昧未開的某一方洞天,自此打開。
她站在這洞天石扉陡然開啟之際,其實也還沒有看清,向她開啟的到底是什麼。然而她卻清楚地知道,一旦放開襟抱,那麼心之所往,自可别有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