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既是追問,也是感歎,話中頗有些傷憫之意,邵璟卻了無一點自傷自憐,哈哈大笑,道:“誰還能例外呢?你想一想,我的所作所為,不也在人心嗎?”
“這怎麼說?”
邵璟止了笑容,道:“在他們口中,打擊不法豪族,便是獨斷專權;拉攏可用者、起用寒族有為者,則是結黨營私;至于收受美玉、斛珠、馬匹、舞伎樂人……其實也是有的,隻不過我自己分文未取,俱用在了涼州事務上。”
“可是……”
“阿兕,罷了。我今日教你個乖。”邵璟打斷了郭霁,俯下身來低聲向她道:“得用于武人,你便是利刃。得信于人主,朝中多助,你便是賢臣。既為賢臣,獨斷專權就是法治威嚴,結黨營私便是任人唯賢。至于收受珍寶财物,隻要不獨享獨占,那更可以自證毫無擁兵自重的狼子野心!”
郭霁聽到此處,心下震驚,目不轉睛地瞧了邵璟半日,才回過神來,長歎一聲,半日無語。
她知道的邵璟,是年少輕狂、我行我素,是識器過人、胸懷大志,是運籌帷幄、英勇善戰……
她當然知道權謀紛争本就需要這樣的謀略與周旋,也知道邵璟要成就一番功業的身不由己。可是當她得知外頭看着風光的邵璟竟然也會如此,憫歎之餘,忽然又起了一層異樣的感覺。
她望着近在咫尺中的邵璟,隻覺得他明明近在月光之中,卻又仿佛遠在山川之外,渺茫冷淡而又遙不可及。
她的所思所想,邵璟大概是不知道的。此時正有旅人捧了兩盞美酒上前來,一杯遞與邵璟,一杯遞與郭霁。邵璟接了那酒,便躬身道謝。
那旅人渾然不知周圍有何異動,笑着與邵璟攀談起來。郭霁卻早察覺到,早在旅人靠近邵璟時,已有扮成客商及雜役的護衛悄悄戒備。邵璟看似不經意的一擡手,那邊的護衛這才暫未行動,一切仿佛如常的樣子。
“先生從何處來,風度氣質不似我等低賤之人,想必是名動天下的富商大賈。”那旅人便借着奉酒向邵璟殷勤搭讪。
邵璟笑道:“在下乃是栎陽人,靠祖宗福澤,經營些絲綢,有時也順手囤積些米糧,聊以度日罷了。不知先生家住何方,以何經營謀富貴?”
“哎,哪裡敢提什麼富貴!”那旅人便歎道:“我本楚人,世代以釀酒為業。奈何幾年前蠻人肆虐,來了個什麼讨蠻校尉,蠻子沒讨幾個,倒把個酒業專營壟斷,不令我等經營世業。無奈隻好随鄉人來此讨生活,此處因是往來經商之地,情形略好些,勉強糊口罷了。”
邵璟聽了,不解道:“朝廷早已解禁酒業經營,售賣酒漿,并非僅有官營,亦可私營。楚地官吏何故不令先生經營世業?”
那旅人見問,悲從中來,滿目苦楚,道:“朝廷自有朝廷的章法,各方自有各方的對策。那讨蠻校尉與各地守令上下交通,借着酒水為暴利,當征重稅以為讨蠻之費。如此重稅,沒幾個能承受得了,這便擠兌了十之五六。剩下的慘淡經營,他們又鎮日清查,不是說東家的酒摻假,就是說西家的酒肆中容納反賊盜匪,到處抓捕逼勒,弄得家破人亡。在下便被誣為酒中摻假,被收系獄中,差點打死。好容易挨了大半年,家人族人百般疏通,打點無數,這才死裡逃生。隻是出來後,家财散盡,招牌盡毀,隻得出外謀生。”
那旅人一面說,一面淚灑當場。
邵璟見此,也自唏噓,問道:“難道楚地酒業盡是官營?他們不怕朝廷的監察?”
旅人拭淚道:“先生有所不知,他們哪能做的如此明顯?何況官營都是有公賬的,他們暗中做些手腳所得資财利潤也有限。倒不如與富商大賈合作,既能掩人耳目,又可中飽私囊。如今楚地的酒業都在慕容氏、紀氏等五六家手上。他們既是巨富,又結交官府,無人敢動。就是朝廷刺史來了,也查不出端倪來。何況他們有的是手段邀買刺史。”
邵璟便歎道:“如今到了涼州這通商要渠,必無此事了。前塵往事大可放下,再奔前程方是人生正道。”
那旅人聽罷,止了淚,瞧着那邊歡舞的人群,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其實在涼州各郡縣城邑中,也是大緻相同,隻是對待胡商網開一面。我見先生初來乍到,不了解此地情形,悄悄說與先生,我們這些人都是托寓在胡商名下,方能得以存身,聊以經營。”
邵璟不動聲色,笑道:“那胡商竟如此仗義,肯庇護先生?我初來,沒有門路,先生為我推薦個胡商,我也好托庇托庇。”
那旅人苦笑道:“先生穿金戴銀,想必是富商,不知我們這些小商小販的内情啊。胡商也是精明的,焉能白白替人做事。若被官府查出,還要冒風險,自然是我等交了傭金的。這樣一來,我們這些小商販,原本就利潤微薄,既受官中賦稅之苦,又受胡商盤剝之苦,處境更難了。先生乃大富之商,自可不必如此,可借助手中資财結交官吏豪族,不但可得自由經營,或許還可得到專營之利。”
邵璟聽罷,便向那人作揖,又從袖袋中取出一小袋铢币,奉與旅人,道:“多謝指點,我若因此得富貴,他日當相謝。”
那旅人慌忙擺手,道:“你我雖萍水相逢,然我仰慕先生風華,傾心相告,卻不為錢财。”
邵璟待要再讓,卻哪知斜刺裡竄出個醉漢來,趔趔趄趄撞在兩人之間,不但撞開了兩人,更将邵璟手中的酒撞翻在地。
幾人正錯愕間,那醉漢卻又折了回來,笑嘻嘻走到郭霁面前,說着醉話,道:“哪裡來的小娘子,小小年紀,飲什麼酒?拿來給我老人家飲了吧。”
說罷也不管郭霁同意不同意,奪過酒杯,一飲而盡。随即高聲道一句“多謝賜酒”,便揚長而去。
那人自然不是什麼老人家,一看便是身強力壯的壯年人。别人隻以為是醉漢胡言亂語,郭霁卻認出他是邵璟手下的扈從。
這一來,她才知道這些暗衛們是何等行事了。
那旅人卻什麼也不知道,隻是可惜那酒,道:“好好的酒,倒被這醉漢糟蹋了。先生稍待片刻,我再去倒兩杯來,為先生并娘子敬酒祝壽。”
邵璟哪裡敢再讓人去拿——他手下的扈從向來恪盡職責,便是他想飲酒,他們也不肯。
于是他便拉住那旅人的手,道:“罷了,此酒既落在地上,也算是敬了皇天後土。你我既一見如故,何不與衆人共歡?”
說罷,二人相拉着,朝人群中去了,不久便同衆人翩跹蹈舞。
唯有郭霁尚在原地,遠遠瞧見邵璟徜徉歌舞,忽然心中一片釋然——他雖精通世路權詐,卻始終不曾堕了志向,毀了道義,到底是清者自清。
他到底還是與那些人不同的!
郭霁心中通透,走下山坡,越過衆人,從容向那月光中蹈舞的清影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