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間,邵璟以販賣絲綢、囤積米糧為名,遊走于武威郡幾個通達繁榮大城小邑之間,漸漸摸清市坊居民與客商往來等實情,考察官吏政情。他白日出行,直至深夜方回客棧,又時常通宵挑燈,持刀筆簡牍,做成出行筆記,記下訪得之情。原本豐神俊朗之姿,日漸疲倦憔悴。
郭霁有時也跟他同出同行,隻是往往提前早歸,不似他深夜方回。然大多時候,她在常樂等人的護持下,獨自出遊。
即便不常同行,她暗中觀察,這一月之間,雖居無定所,但總有些所謂友人客商找到邵璟住處,往來相見。因此她漸漸猜知,似乎與邵璟同時暗中出訪的,還有二三路人馬。
其中一路甚是隐秘,就連她與常樂等人也會被遠遠支開。另一路倒不防着她,往來通消息的,她也認得,竟是武威郡長史李酉之子李任。
她也見過幾次這李任的行事,竟是年少有勇,又難得的沉穩乖覺,其精明不下乃父。
甚至連邵璟也常常感歎,姑臧李氏有此虎子,乃家族之幸。
郭霁雖不知這李任具體行事如何,然見他能在短短時日内得到邵璟信任,參與此等密事中,自然是不容小觑的。當然,她也據此猜測,姑臧李氏與邵璟,已然同心一意,否則李氏之子焉能得邵璟親自栽培。
春光漸著,風沙又起。邵璟與郭霁一行人一路向西,漸漸到了武威郡最西處的群山黃沙之間。
一連幾日荒無人煙,不見水草,好容易到了一處淺窄溪道。連日的跋涉,早已人困馬乏,見了這河溪,雖說這河溪時斷時續,幾近枯竭,然衆人俱各驚喜不已。
人人皆知,有水源處,往往有村落。何況這裡是下遊——河西不比别處,因穿越隔壁沙漠草原綠洲,有些河流時斷時續,是為暗河。沿着溪谷向上遊走,或許能見到水源豐沛、村人聚居處。于是原本風塵仆仆、疲憊不堪的一行人,心頭頓起希冀。
然而走了一個多時辰,沿溪兩岸,盡是台塬荒郊,稀稀拉拉百餘戶的村落倒是有兩三個,可是那溪水照舊是斷斷續續、不死不生的。
有三五個扮作雜役的扈從,先行下了馬,牽了馬就去飲水,那馬踏起的水花,渾濁而無力,全然沒有浸潤萬物的生機。
邵璟環視四方,隻見零散村落與民居起伏于台塬之間,阒無人聲,寂靜得可怕。唯有升騰而起的煙塵,為這無邊寥落平添了幾分動态。
邵璟心中一動,急忙命人去喝止那幾個扈從——然而哪裡來得急,那股煙塵以暴雨風雷之勢湧動向前,不過片刻之間,衆人便看清了那煙塵之中,裹挾着的憤怒村人,宛如疾風中的棘草,手持棍棒鋤耰,已近在眼前。
邵璟的扈從長名為孫邑,是個精明強幹的,立時先帶了五六名扮作雜役的扈從先将邵璟并郭霁圍了起來。
邵璟瞧了瞧眼前情形,便向緊挨着的孫邑悄悄耳語幾句,隻見那孫邑一聲喝令,衆人皆獲令戒備,迅速歸攏到邵璟等人身後,背向幾輛大車,面向四方,團團圍了起來。郭霁知道,那車中藏了兵器,而這樣看着仿佛是商旅隊伍守護财物的姿态,實則是能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強勁禦敵陣型。
當此之時,十數名青壯男子已呐喊吆喝着止步于溪道旁,與邵璟的商隊兩相對峙,鄉民猶絡繹不絕地向這邊湧來。
孫邑擔憂邵璟安危,低聲回道:“恐是暴民匪徒,據此劫掠商戶。請都督與郭娘子先到車中暫避。”
邵璟瞧了郭霁一眼,見她神色從容,隻在馬上觀望,并無驚恐之色,便止了扈從孫邑的提議。
随即,他隻帶了孫邑并兩名得力扈從,催馬幾步,登上身旁一處高地,隻望了一眼那毫無陣型卻群情暴怒的鄉人,向孫邑道:“不必慌張,必是仰賴此水的鄉人,或是誤以為我們縱馬搶水,或是想趁此劫些财物。你先上前探問情況,不要與他們沖突。”
那孫邑便催馬離了衆人,在馬上向衆鄉民掃視一番,朗聲道:“在下關中栎陽人孫邑,侍奉主人前往張掖讨生活,途經貴地,人困馬乏,無意擾了父老清淨。這便離開,絕不敢驚了貴地一草一木。”
“你們縱容馬匹攪渾水道,還說不敢驚擾?好大的口氣!”
“我等低賤農人,就靠着這水源活命,哪裡比得了你們這些富貴人,你們輕飄飄一句話,這可是斷我等生路!”
“富貴命又如何,也敢在我們祁連山下、鸾鳥城外撒野,須得問我們鸾鳥男兒是否答應?”
一時間數十青壯鄉民舉鍁持棍,紛紛叫嚣。
郭霁自到河西為屯田營官婢,至沈偃将她帶出屯田營,不足一年,卻見識過多起鄉民械鬥或暴亂之事,其起因或由官吏逼迫、士卒欺壓,然亦有刁民悍然抗官,暴起劫民等事。
如今她見扈從長孫邑雖以禮相待,然鄉民氣焰不改,便知這不僅僅是普通鄉民争奪水源那麼簡單。
再一見邵璟一臉肅然,便悄悄催馬到他身邊,低聲道:“此處水流窄淺,河道幹涸,隻怕無水灌溉,無以稼穑。隻怕他們因乏食難以為生,早有圖謀,集結精壯,在此打劫商旅。”
邵璟聽罷,轉過臉來,此前一派平靜的面色略有波動,道:“你沒白來這涼州,識見倒深。那依你看來,該如何是好?”
郭霁聽罷,卻搖了搖頭,道:“我從前雖見過幾起民變,可都與此時情況不同,無可借鑒,不知如何是好。”
邵璟面色深沉而偏偏口角蕩起一抹笑容,道:“那你說說此前如何?當下如何?”
郭霁微一沉吟,道:“一般民變,不過三類。一為兩村寨鄉民為奪水源或土地而械鬥,雖場面混亂而各有死傷,然官署吏卒鎮壓調解即可解決。二為民被亂賊盜匪劫掠而乏食,無奈而受裹挾造反,這一類别無他法,隻能征調強将勁旅征而讨之,平叛不難,隻是平叛之後如何安置極其費神。三則是官吏軍卒管治不當及不堪賦稅、徭役、攤丁、征兵之重而官民沖突,這就要比民間紛争棘手得多,然可調集郡縣兵彈壓,并派出素有民望并善辯之文吏安撫,暫時平複沖突後,則暗中争取或拘系首倡者,并将民變時與民争鋒者加以懲治,亦可安民平事。此類民變,雖稍一不慎就會釀成大禍,然畢竟可依靠官署威勢并豪賢名望平定。可今日都督名為商而實為官,若果真遇到民變,不顯露身份則難以脫身。若顯露身份,則鄉民畏懼罰罪,這涼州之民素來剽悍,不知會做出什麼來。”
邵璟一面瞧着扈從與民周旋交涉,一面聽郭霁條分縷析,不由微笑點頭,道:“雖說無可借鑒,但你亦可臨危揣摩。若你是我,該如何是好?”
郭霁便回頭瞧了瞧那幾大車的絲綢,歎了口氣,道:“這些鄉民雖則刁惡,實則因無水灌溉稼穑難以保命,故而出此下策。使君受命巡察一州,本州之民饑餒,亦屬責無旁貸。我無他法,唯有舍财而已。”
邵璟不由轉過臉來,目光在她身上一溜,颔首笑道:“小女子倒懂得丢卒保帥了。不過就怕鄉民之欲無餍,我這陶朱公就做不成喽。”
這裡邵璟話音落下,二人見當先的鄉民已止了衆人喧嘩,于是不再論議,隻專心觀察前面情狀。
那當先的鄉人一個是一名四十歲上下的精壯漢子,見孫邑說話客氣,并不似衆鄉民沒有章法地胡亂叫嚷,意态聲音皆十分沉穩。
“遠來貴客或許不知此處情狀,我等偏僻鄉野,幾個村落皆靠此水為生。然自去歲至今,幹旱異常,已半年多未曾降雨,而谷水主幹支流并鸾鳥溝多處冰雪融水,涓滴未曾流入此水。去歲之麥、今春之苗,大半枯死。非是我等鄉佬吝啬,如今水貴比金銀,貴客縱馬玷污水源,我等鄉民該如何存身?”
不待孫邑答言,衆鄉民又是一陣喧嚣。那當先的精壯漢子端的是豪爽,當即喝止了衆鄉民,隻瞧着孫邑不說話。
孫邑跟着邵璟也見識過不少場面,知道鄉民不可畏,而這領頭的漢子卻是個勁敵,今日算是遇到茬子了。
那孫邑敬重此人,又不欲生事,便下馬揖讓,道:“諸君皆是本地豪傑,必不為難客商。然在下的主人是個仗義疏财的,必然不能教諸君虧損。”
那鄉民聽罷,不似先前兇煞,便紛紛湊過來,與那領頭的鄉人商議。孫邑是個知禮的,牢記邵璟吩咐,便隻等着,也不相催。
不過半柱香功夫,那領頭的鄉人揮退了衆人,向孫邑作揖。然禮儀雖不差,話語卻頗不讓,道:“我雖鄉野之人,也有些識人之能。今日見先生不同流俗客商,想必貴主人是世代豪富的巨商大賈。因此不敢多有索求,先生主人的這幾車貨物,留下一半即可。”
孫邑聽罷,一改此前謙恭,冷笑道:“一半?你可知那幾大車裡都是上等絲綢,價值不菲——這也敢要一半,是不是胃口太大了?”
“這不算什麼!”那領頭鄉人也寸步不讓,神色頗為傲慢,道:“前月有個客商不懂規矩,我們就要了他所有的财貨。不過我等仁慈,不似别的那些殺人越貨的村邑,總算留了他們幾條命回去。”
孫邑也不急着回話,望天長笑,笑罷,冷眼瞧着那領頭鄉人,道:“竟不知此處還有敢殺人越貨的鄉邑!更不知還有如此仁慈的好漢!失敬失敬!”
見孫邑言語譏诮而不表态,那為首鄉人也不是個啰嗦的,便厲聲打斷孫邑,道:“少廢話!你若做不了主,便請貴主人出來說話!”
孫邑似乎果真不敢做主似的,便向邵璟所在高處回望,見邵璟猶自好整以暇,笑着向他擺了擺手,他便立時會意。
那邊鄉人首領也早看到後面高地上乘馬的邵璟,不由皺了皺眉,叫過旁邊兩個極精壯的少年,低聲道:“你們看見那個乘高馬的男人了嗎?我也見過不少人,從來沒見過這樣處驚不亂、穩如泰山的。這不是尋常人能有的氣度,此人必然有些來曆。我們距此人亦在射程之内,你二人善射,等我與他們周旋時,你們便到後面偷偷放箭,雖不至要了他的命,也必教他重傷。這樣我們才好談價錢。”
那兩個少年聽罷,悄悄隐入人叢中,暗中等待時機。
孫邑是做慣扈從的,雖然是邵璟的私屬,并非官署中人,然其洞察細微、身手利落處比之軍中勇士亦不遑多讓。他早看見了這些小動作,便向身邊扈從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悄悄退到衆人中間,也暗暗布置。
“我家主人身份貴重,雖是商人,往來結交的不是卿士大夫便是天下豪貴,哪裡是你這等人能見的?适才主人已命我全權處置,一半是不是太多了,諸君既是豪傑,必然不肯無故損人,我們在商議一下吧。”
此時孫邑故意啰啰嗦嗦,不過是拖延以待時機。然那為首的鄉人雖有些見識,畢竟未曾見過大場面,且率領烏合之衆,雖嘴上仍然應對,但心裡牽挂着适才布置的兩名箭手,便心不在焉起來。
孫邑跟着邵璟出生入死,應對這些自然得心應手,一面拖延着,一面細察為首鄉人并鄉民群中的異動。直到“嗖嗖”兩箭從人群中同時沖射而出,直擊邵璟所在之處,而那為首鄉人神色灌注在天空中的箭矢上時,忽然一個飛身,兔起鹘落間,衆人隻覺眼前一花,那為首鄉人已經被他以刀架頸,拿捏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