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鄉民反應過來,再想營救,卻哪裡來得及。
随即,衆人尚在愣怔之間,眼前又是一花,孫邑已經挾持着為首鄉人返回到了商隊一方。
衆鄉民如夢初醒,舉起棍棒鍁耰以及為數不多的矛戈弓矢,便要沖上去救人。
而孫邑身邊也早就列滿了扮作客商的扈從,一時兩相對峙,誰也不敢異動。
邵璟那邊早已得到孫邑送來的信息,早有眼疾手快的扈從,舍身徒手将兩支箭矢截在手中。
邵璟見形勢已定,便從容将兩支飛矢要了過來,拿在手中瞧了瞧,笑這給郭霁并常樂等人展示道:“你們也見識見識,這箭簇前鋒堅利,後鋒尖銳,三面側翼幾乎沒有誤差,實在不下于官造。數十鄉民之中,竟有這樣的兵器,這涼州果然卧虎藏龍。”
他見今日事已到如此地步,不得不出面,說罷将那箭矢交在扈從手上,便帶了幾人催馬下了高坡,片刻已到了鄉民面前。
郭霁想起适才險境,若非孫邑早命人上來做了妥善安排,隻怕出其不意之間,邵璟未必能逃過一劫,不由得有些後怕。見邵璟離去,便下意識地也要跟過去,卻被常樂一把抓住了缰繩。
“郭娘子不可造次,我們仲郎必然無憂。”常樂自然看出郭霁的擔憂。
郭霁聽了,也隻得作罷,隻靜靜瞧着邵璟到了孫邑并那為首鄉人面前,不過略說了幾句話,雙方便都命各自的人向後退去一箭之地。于是中間空出的大片空地上,唯有邵璟、孫邑,并那個為首鄉人。隻見他們起初戒備而疏遠,後來似乎邵璟命孫邑松開了那鄉人,雙方行谒見禮。然後在孫邑的保護下,邵璟又與那鄉人相談許久。随後便見那人頻頻點頭,邵璟又在那人肩上輕拍兩下,最後雙方行禮别去。
危機既除,按照雙方約定,鄉民中派出幾個年輕人從扈從手中接過一些布匹,便聽從為首鄉人之命,帶領鄉民有序散去。
這邊的扈從們不等吩咐,早已迅速地簇擁在邵璟身邊,以防鄉民再生變故。
而邵璟目送數十鄉民井然離去,便暗自贊歎那為首鄉民到底有些手段。忽又想起那兩隻飛來箭矢,便由扈從手中将箭矢拿過來,向鄉民朗聲道一句“箭矢歸囊,物歸原主”,揚手一抛。隻見兩箭如電,倏地騰空,各自在午後的天空裡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仿佛長了眼睛似的,最終分别落入那兩少年的木質箭袋中,穩穩的,甚至沒有驚動别的箭簇。
鄉民隻見箭矢當空劃過,卻未曾見箭入袋中,以為身後人偷襲,不由驚慌失措,繼而又憤然羞怒。但那為首的鄉人卻看得清清楚楚,一聲大喝,攔住了衆人。衆人又不見箭矢傷人,雖然莫名其妙,然最終在為首鄉人的威勢中緩緩退去。
唯有那為首鄉人,轉過身來,默無言語地向邵璟這邊伫立良久,方再拜而去。
郭霁并不知邵璟與那為首鄉人說了什麼,竟能夠隻言退暴民,卻親眼見過邵璟在潮水般退去的人叢中,一舉手将兩支箭矢準确無誤地找尋并歸還到它們主人的箭囊中。
她終于明白,邵璟的卓然功勳并非幸緻。她當然也明白,不足而立之年的邵璟,為什麼能在一衆勳貴子弟中穎脫而出,成為受天子全心愛重的第一等信臣。
鄉民散去的荒野重歸寂靜,而此時日已将西,衆人也踏着日光一路向西。
又行了大半個時辰,卻到了一處廣闊而又蒼涼的所在。
眼前是兩面直抵巍峨群山的大片荒涼平原,一條大河寒烈淬碧,不見其湧動
流淌,卻穿越草野,遠接黃沙與蒼山,綿延千裡,流入天地盡頭。
此處大河寬廣,渾然不似此前民變處之溝渠幹涸。
可即便河源廣闊如此,這裡也不似姑臧城内城外那樣的喧嚣熱鬧。
唯有一座帶有戍樓、城垣的孤城便坐落在廣遠蒼茫大地上,前不見人煙,後
不接城郭。
邵璟展開輿圖略一察看,又擡頭環視四方,對照此處地貌——确認了這孤城
之名。
他在馬上遙指面前這蒼茫荒原上的兀兀孤城,對郭霁等人說道:“此處便是鸾鳥舊城。這鸾鳥城為漢陽大牧場的最東端,地近冷龍嶺,處兩山之間,遙瞰漢陽牧苑,地勢險要。且臨近鸾鳥湖,又兼谷水支流并攔腰溝、鸾鳥溝流經沖擊,故而土地肥沃、水草豐美,也曾米糧充足、客商連屬,帶動的整個平原好不興盛輝煌。然近年來除了鸾鳥城周邊,别的地方幹旱無水,土地荒蕪。鸾鳥城獨力難支,因此寥落了。”
郭霁遙望四野,唯有孤城突兀,而目光所及的遠方卻盡是荒原衰敗,不明其中情由,便問道:“既然曾經水流豐沛,草木豐茂,為何忽然幹旱枯竭,以至于破落至此?”
邵璟歎息道:“河西北抵大漠之蒼涼,南有祁連山之阻塞,夾處其間,形同長廊,為四阻荒涼之地。此處雨水稀缺,本該為不毛之荒灘戈壁,然祁連、冷龍等山脈終年積雪,融化成無數冰川,流入整個河西地,形成密集河網,沖積出平原、草野,故而這河西地所産米糧,不但能供養全涼守軍之用,且能輸入關中,補給雍都。而這漢陽大牧場乃我朝牧師苑之最,我邊郡騎兵并天下馬匹,皆出于此。可此處生聚蕃息,可賴者唯有冰川融水,一旦人口繁衍衆多,墾荒太過,不過十數年,河道便會淤塞,繼而幹涸。随即整個河網、平原遭到毀壞,終至毀棄衰落。何況随着漢陽牧苑以西的永固城大為興盛,這鸾鳥城便不似從前繁華。”
郭霁也深為歎惋,道:“難道便任由這等廣袤平原廢棄嗎?可有法子令其重煥生機?”
彼時常樂也在側,聽郭霁這樣說,便湊趣道:“到底郭娘子胸襟與我等不同,如今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勞頓疲憊這許多時日,郭娘子一個弱女,竟不抱怨,還能胸懷治理一方這等大事——到底郭家的女子不同那些庸脂俗粉。”
邵璟聽了,也不理常樂,隻側過臉來,瞧着她笑了笑,道:“法子是有的,隻是行之不易。”
那常樂見沒趣,便又插嘴道:“啧啧啧,仲郎并郭娘子不同凡人,想這些虛無缥缈的事。我等凡人,卻想着怎麼填飽肚子。天色不早了,還是去埋鍋做飯吧。”
郭霁本來因為常樂的話而有些赧然,今見常樂跑去催人炊爨,便輕松了許多,面向邵璟,鄭重道:“雖說不易,但有你在,便不怕事功不成。”
邵璟便笑道:“你這樣信我?”
郭霁不假思索,道:“自然信你。這世間除了我父親,我便最信你。”
她出口無忌,然話語出口,猛然想起已遭不幸的父親,不由默然。
邵璟見她開口時興緻極好,說罷卻黯然,便知她是痛心于父親與家族之慘淡傷遭際而自傷身世,也便陪着她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邵璟方催馬走近郭霁,遠離了衆人,聲音低沉卻清晰,道:“令尊已經葬回富平了。”
郭霁一聽父親的身後事,更是痛徹心扉,卻又因聽聞父親得以安葬而憑生出一絲安慰,沉吟道:“阿兄可知是哪位義士,予我郭家如此恩義?”
邵璟遲疑了一下,道:“我雖未親見,然亦有所聞,此事為你從兄郭騰暗中所為。”
“他?”郭霁滿眼驚愕,随即又想,這郭騰雖不才,到底是父親的親侄,他這樣做,也是情理之中,然想郭騰為人,終于垂首歎氣道:“他怎麼有這膽識?”
邵璟道:“我并不知令從兄為人,然此事應該不假。當初令尊逝于獄中,令叔父并兄弟棄市,屍首無人敢收。後來有人看不過去,便向天子進言,最後诏令于渭水之北以無名罪人之身草葬了事。因施行此事的乃是家兄邵周的舊日屬員,令從兄郭騰便來找家兄疏通,說要安葬令尊及令叔父于富平故土。故而我雖是耳聞,然也确定無疑。”
郭霁聽罷,淚如雨下,強撐着下馬,便向邵璟舉手加額,躬身行揖禮。
邵璟知道這是謝他兄長周全之義,也忙下馬,一把拉住她,道:“你我相識非一日兩日,何苦要這些虛禮?”
郭霁搖搖頭,道:“我身受使君大恩,雖身處奴籍,卻養尊處優。而我父、叔屍首得以保全,皆是仰仗令兄。邵家于我郭氏,恩同再造。如今我合族流離、身份卑微,實在無以為報。阿兄若推辭,我良心難安。”
邵璟聽罷,不再攔着,隻默默受了她的禮,然後亦依照俗常回了禮。
而那郭霁也非尋常小兒女,不過片時傷痛外露,随即便神色如常,二人并行片時,她便向邵璟道:“此處好大一片荒野,若治理得當,不知産量幾何!養活軍民幾何!不若阿兄與我策馬揚鞭,丈量這一片天賜廣原如何?”
邵璟聽罷,感于她的意氣襟懷,朗道:“如此天闊地廣,正該縱橫馳騁。既如此,你我一道,以馬蹄丈量這他日之河西糧倉!”
郭霁聽罷,便知邵璟已決意要振興此地,亦覺歡愉,但見他已催馬狂奔,也不示弱,奮力追逐,向日落之處驅馳飛逝。
日薄西山,此時夕陽滿天。一輪紅日,驚人的碩大,挂在群山之上,氣勢恢宏,直令人回腸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