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急急說罷,忽然一聲不吭,倒在草野裡。
孫邑搶先上前,蹲下身子,探了探鼻息,回身向邵璟搖了搖頭。
郭霁遠遠瞧着,心下慘然。淵泉縣至此地有千裡之遙,三日之内報送軍情,此三人是以性命博取時間。
邵璟瞧了扈從上前将那身死而不辱使命的士卒擡了開去,沉默良久向孫邑吩咐道:“命人将這人好好安葬,查出這三人父母家人,厚賞其家。”
孫邑點頭承諾,察見邵璟臉色不好,便低聲道:“都督,要不要通知秦參軍?”
邵璟搖了搖頭,又道:“派人速命李十七郎來此相見。”
李十七郎,便是李酉之子李任——孫邑不明所以,卻又不敢問,隻聽令立刻下去吩咐。
河西的夜晚,沒了日光照耀,沒有一絲春的氣息,雖是四月末的天氣,可猶如三秋寒涼。
晚風吹來,帶着戈壁沙塵的蒼涼,吹動邵璟的衣袖袍角,在風中獵獵作響。可是邵璟卻一動不動,伫立良久。
郭霁不敢上前打擾,隻在一邊默默等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邵璟忽然轉過身來,一眼瞧見在晚風中孤立的郭霁,竟有幾分詫異,片刻之後,方想起來此前人、事來,勉強露出一絲笑容,道:“走吧。”
說罷仰首望了望焉支山,擇了一個山峰,轉身向山腳下走去。
郭霁有些不知所措,追上幾步,道:“阿兄,我們回去吧!”
邵璟卻并不理會,隻轉身走得飛快,片刻之間便已到山腳下,又停了停,方繼續登山,似乎是等人,又似乎不是。
郭霁無法,隻好跟上前去。
扈從們來不及盡備上山物品,隻好揀了些緊要的跟上。孫邑那邊正吩咐事務,瞧着五六名扈從上馬馳去,回頭見邵璟徑直上山,又隻好忙着上前安排。
郭霁雖出身世家,卻素來不是嬌養女子。且自前年冬歲起,千裡跋涉,幾經磨難,行動處并不柔弱。可是面對聳峙于夜色中的焉支山,隻挨了半個時辰,便緩慢下來。然邵璟卻仿佛不知疲憊,雖然也不見其步态如何迅疾,卻始終穩步而行。
起初二人一前一後,相距還不算遠,可漸漸地,郭霁就跟得十分吃力。
孫邑見此,折身返回,道:“山路崎岖,郭娘子不必急着趕。我派幾個人在後護衛娘子。”
郭霁卻搖了搖頭,喘了口氣,道:“我還追得上。”
孫邑也并不啰嗦,悄悄命幾個人殿後,随後恭敬對郭霁道了聲“娘子自便,仆到前面開道”,便追緊邵璟。
郭霁勉勵而行,雖漸行漸遠,卻到底能憑着火把之光,遠遠綴行。
焉支山橫跨武威、張掖之界,連綿七十餘裡,峰巒層疊,不見盡頭。邵璟自知明日有事,隻揀了一厝中等之峰攀行。就是這樣,也要兩個多時辰方能登頂。
郭霁遠遠瞧見火把先是散在各方,後又攢在一處,不再移動,便知是邵璟等人已經登上頂峰,扈從四處清察後,等在一處待命。
她便不再着急,停下來,歇了片刻,這才向火光處走去。
待到了面前,卻又見孫邑正命幾個人在林深木茂或狹道深谷、山石野徑等處守着,餘下幾人原地歇腳。
郭霁四下裡一看,卻不見邵璟。孫邑看了,便向遠處努努嘴。她順着孫邑的指點,才見邵璟遠遠抛開了衆人,獨立山巅之上。
郭霁正猶豫要不要過去,卻聞孫邑在旁道:“雖是深夜,可娘子姑且享此遊樂吧。看着情形,隻等明日李十七郎以來,便要回程。”
郭霁聽罷默然,卻見邵璟轉過頭來,一臉和悅地招呼她過去。
郭霁雖未親見從敦煌千裡加急來的兩片單簡上寫了什麼,卻也從送信士卒斷續的話語中聽出了沈偃獨力難支,敦煌告急的緊迫。更知三名士卒不惜性命也要赢得時間去處理的,又是何等重大。
如果僅是戰事的話,或許邵璟應對要輕松許多。然而世上征戰皆受利益權力的裹挾,紛繁複雜,牽涉甚廣,這便不是攻伐所能解決的。
她盡量走動得輕些,悄悄來到邵璟身邊,生怕擾了他。
到了他身邊才知道,他所站立的乃是絕巅高崖。身邊盡是蒼松凝翠,迎風簌簌;腳下卻是濃墨般的幽邃,無底的萬丈深淵。絕嶺之上,山寒水冷,凄人心神、清寒透骨,令人憷憷而栗,心生怆然。
就在這樣的情景之中,郭霁看邵璟的臉,一半照在星光下,一半隐在陰影中,卻反有着出人意料的泰然不迫。
他竟仿佛了無憂慮似的,問道:“你可知‘焉支’二字是何意?”
郭霁不知他何故發問,卻知定然不是泛泛閑談,便審慎思索,方道:“我聽人說漢骠騎将軍河西一戰,攻下休屠、渾邪兩部,列四郡、據兩關,登焉支山,建牧師苑。匈奴人便作悲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顔色’。又聞這焉支山,不但水草豐美,為養馬勝地,也盛産胭脂,故而稱‘焉支山’。”
邵璟卻笑道:“這總不是你從古書上讀過的吧。”
郭霁一聽,便知此前有關“弱水”的托詞,他隻怕是不信的。
她卻也不惱,隻疑惑道:“難道我又說錯了?”
雖是谑笑玩話,可邵璟見她被揭了短也應對如常,很有些氣量,不似尋常女子扭捏,便笑道:“也不怪你,你才多大。這‘焉支’意為‘胭脂’之說,以訛傳訛,已是世代相沿至今的。”
郭霁滿心求知,懇切問道:“那究竟是何意?請阿兄不吝賜教。”
“從前匈奴占據河西地,尊祁連為天子之山,而焉支為天後之山。因此你腳下這焉支山,意寓非常。如今西戎犯我河西,狼子野心,豈能姑息!”
郭霁聽罷,方知邵璟臨危而登山之意。
邵璟複向南指點道:“你看那邊星光之下,山巒湧動如江似河,縱橫綿延萬裡無窮,連峰橫絕,聳入雲天的,便是祁連山。祁連山上終年積雪,冰川融水沉積深潛,使這天造廊道水草豐茂、糧谷滿倉。于是才有了這橫斷荒漠高山而開拓西域、東接中原、南下雪嶺、北達戎胡的天下重鎮、四方通衢。如今這裡烽煙四起,民不聊生,可這不過是一時陰雲。總有一日,雲開月明,繁盛如昔。”
郭霁心思靈敏,心下了然,問道:“阿兄可是要親自前往敦煌?”
邵璟點頭,慷慨陳言:“沈偃去時,我便知道會有今日。敦煌情勢危急複雜,非他一人能夠挽回。他穩定殘局,聯絡各方,攻城野戰、解圍潰敵,以一己之力,獨撐敦煌局面,為我争取了半載光陰,實屬不易。”
郭霁知道他所說的皆事關天下大計,并非自己能夠插言,于是便柔聲道:“阿兄識器德能遠超世人,文武韬略更可遊刃有餘。隻是日夜勞累,有傷神思,阿兄所為,乃濟世之功,當善加保養,萬千珍重。”
邵璟點頭,笑着感慨道:“隻是弱水之約,此番空許了。”
郭霁道:“敦煌情勢危急,阿兄忙于征戰之備,帶着我不便。阿兄可先行,我在此多遊曆幾日,自行回去,阿兄不必擔憂。”
邵璟并未立即應許,道:“如今兵荒馬亂,盜賊蜂起,你雖在後徐行,也不可逗留,我安排人在後護送你,盡快回姑臧城。如今我要赴敦煌征讨西戎,孟良須放下整頓墾荒屯田等事,回姑臧城全力保障糧草。你若有事,他必能周全。”
郭霁沉吟良久,終于鼓起勇氣道:“阿兄,這一路西行,你颠簸操勞,日則考察各方之情,夜則奮筆疾書,勞心勞力,形容憔悴。我雖愚魯,願以微末之行,助阿兄成事,阿兄毋棄。”
邵璟不禁側目,詫異道:“你的意思是……”
郭霁道:“阿兄隻管全力以赴,攻伐西戎。我在此多留些時日,不敢說替阿兄暗察什麼,也可記下所見所聞,以資阿兄查閱。”
邵璟聽了,不由朗聲而笑,笑罷方連說三個‘好’字,道:“你有這番志向,自然可敬可佩。隻是……”
見邵璟要拒絕,郭霁忙道:“阿兄,我自前年冬月至今,跋涉艱險可以死,饑餒寒凍可以死,虎狼肆虐可以死,身陷奸惡可以死,道遇匪徒可以死。若非阿兄,當初趙氏殘虐可以死,如今身為奴婢,日夜勞作可以死——人生無常,何必畏畏縮縮。我願盡綿薄之力,令流配生涯不至晦暗。”
邵璟聽她言出肺腑,亦覺動容,默然思忖,道:“既如此,我明日便公開身份,将你托付給永固錢氏,如此可保萬全。”
郭霁不懂,怔怔道:“托付永固錢氏,那不是……”
邵璟擺擺手,打斷她,道:“對于永固錢氏,我自知時機未到,一直未動他分毫,他們不過是因忌憚觀望而已。若能示好,豈會相拒?如今将你托付給錢氏,一則示好麻痹,他們必然不以我為敵,免得張掖郡趁我征伐敦煌而滋擾生事。二則,以錢氏的勢力,整個張掖也不敢為難你,你的安危可以保障。三則,你一個女子,必不令他們生疑,亦可借機考察錢氏并永固情狀。”
郭霁頓時明白過來,笑道:“難道這就是置之亡地而後存?安危相易,福禍相伏?”
邵璟莞爾道:“孺子可教也,既如此我更可了無牽挂奔赴敦煌。隻是你要記得,考察人情,不要着了痕迹,授人以柄。且最多以一月為限,便立即回姑臧,不可淹留。”
二人議定此事,心無毫末纖塵,終于放下身心,徜徉于這焉支山的長夜之景。耳聞目見皆是人間化境,洋洋大觀,雖危難在即,卻也光風霁月,豁然開朗。
不知不覺亥時已盡,夜色如漆,萬籁俱寂,滿天星鬥,滿撒長空。燦爛星光點點照耀天幕,大地卻一片幽暗晦冥。一時間,星光包裹黑沉沉的大地,大地映襯燦爛星漢。又兼谷水淙淙、夜風習習,水聲風吟,盡顯造物之妙,溫柔世人心境。
今夕何夕,如此光景,何等開闊,何等廣博,何等軒壯——直令人心納銀河,襟懷宇宙。仿佛人間那點紛争,心底那點私念,實在辱沒了這玉宇天地澄清,山河表裡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