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數月,再見孟良的時候已是初秋天氣。
郭霁驅車在蒼涼的祁連山古道,隻見高山起伏,萬裡綿延,與天一脈。晴空之粹藍,遠山山之寒碧,積雪之點染,大地之蒼煙,正是山與天與地一色邈遠,肅靜不似人間。忽地,一團團白雲從山與天之間升騰而起,如同滔天巨潮,打破了天地的寂與遼。
她從未見過那樣大團的白雲,濃烈而又沒有一絲雜色,變幻着無數的形象撲面而來。好在是穿梭了整個河西之地數千裡的祁連山,否則何以盛得下那樣的風雲激蕩。
正出神間,忽望見前路上一隊人馬遙遙相待,趁着一望無盡的祁連山道,顯得渺如蜉蝣。
常樂眼尖,在馬上遠遠一望,便回頭道車窗内的郭霁:“是孟參軍他們。”
雖是風塵在外,郭霁聽了,仍舊整衣斂容,待到近在眼前,車夫駐了車,她便下車與孟良厮見。
數月不見,這孟良一改往日往日望族公子的形容。曾經豐腴白皙的面龐因為黑瘦而顯得棱角分明。高高的身形,雖不似從前玉樹臨風,然比之去歲的憔悴,卻顯得勁拔有力。
郭霁與他相識也有三二年,從雍都到河西,也算是熟識,行罷禮,便笑道:“我見過的膏梁公子也多,從未見過孟公子這樣。”
見郭霁來取笑,孟良便低頭向自己左顧右盼一番,亦笑道:“郭娘子是笑我如今面色黧黑,形容枯瘦?我自來這涼州地,無一日不忙,也沒得功夫自鑒衣冠。日前武威太守送我一面一人高的銅鏡,光潔如月,明光如雪。我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銅鑒,趕忙去照了一照。隻見鏡中有一黑瘦大漢,正疑心是這銅鏡失真。忽見一婢女在旁掩口而笑,真可謂膚白勝雪,巧笑倩兮。我才知銅鏡照人無假,而那黑大漢為真。”
郭霁笑罷,才斂容道:“我非取笑而是贊譽,孟君明鑒。”
孟良搖頭笑道:“我實在不知此時形容有何可贊。别說雍都故人不相識,便是我此時回幽州去,隻怕我親生父母也見面不識其子了。”
郭霁忙道:“當日孔子獨自東郭門下,累累如喪家之犬。可見形貌于人,不過是支末。如今孟君行大事,盡臣節,為民傷勞而至損俊雅形貌,誰敢取笑?”
孟良聽了,心中歡喜,嘴上謙道:“不敢比那樣的大賢,郭娘子折煞人。”
郭霁道:“今古不同,賢有大小,然皆欲兼濟天下,隻此一心,孟君便當得起。”
孟良倒不再和她辯,隻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别有意味道:“郭七娘子果然是個有趣之人,不似别家貴女。怪不得眼高于頂的梁四……”
一語出口,孟良忽覺自己的唐突,便立時住了口,向郭霁臉上看去。
郭霁卻似乎不以為意似的,道:“我雖幼蒙庭訓,奈何自己淘氣,父兄多責我沒有女子的端靜。便是得了幾個特異怪誕之人的賞識,也算不得什麼。”
孟良曾見她與梁武初識相知,亦曾見梁武為她出走北地,為保全她而不惜劍指身負皇命的天子秦軍,自然知道二人關系豈是“賞識”二字可以說盡的。然見她輕飄飄地将曾經深情厚誼的梁武說成是一個“特異怪誕之人”,卻也心中恻然。
如今的梁武和郭霁,一個受恩命将要尚公主,一個卻流配荒遠身為官婢……
到底是郭家的女子,知情勢,懂進退。
孟良盡管心裡唏噓,面上神情卻絲毫不露,随口岔開話題道:“你在這永固城一待便是數月,也不知這永固城有何客觀之處,竟令娘子流連忘返。”
郭霁自然不願再提前話,便順勢說道:“這永固城雖小,無論人情風俗還是物産景觀,皆有客觀處。又兼永固錢氏看在都督面子上,相待甚厚,無論食宿還是出遊,皆如上賓。不但衣錦緞食甘肥,出行也配足了車馬仆從。便是臨行,我送了不少珍奇,且聽聞你在這附近,亦送了你幾匹良馬,兩箱珍寶——這永固錢氏,富貴不下于姑臧李氏。既遇着這樣好機會,我且好好受用一番。如今正籌劃着要去昭武瞧瞧七彩丹霞之山,你就派人說來接了。”
孟良道:“你倒玩得忘乎所以,全然忘了都督去時叮囑。說是一月為限,這都幾個月了?我正去張掖催糧草,可巧一同接了你回去。”
郭霁聽了道:“都督去後,想必姑臧城千頭萬緒都由你一手操辦,竟還要親自去張掖催糧草?”
孟良歎道:“這張掖太守滑的很,屢次派人催繳糧草,都百般推脫遲慢。如今都督在敦煌,秦沖率衆剿匪,我手中沒什麼兵力,來不得硬的,隻好哄着他先把糧草湊齊了。如今糧草緊缺,隻能百般經營周旋。”
郭霁道:“我聽聞那張掖太守是你們幽州出身,你既然親自來,他也不好不給面子吧。糧草可湊齊了?”
孟良搖頭苦笑道:“什麼面子不面子的?那點面子和十萬石糧草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麼。”
“他竟敢違命拖延糧草?”郭霁道:“若做實了,這可是大罪。”
孟良瞧過來,道:“拖延逋慢糧草固然是大罪,可若他就是一口咬定顆粒無收,你又有什麼法子?難道真撕破臉去徹查?那可就犯了衆怒了。他雖是個偏郡太守,卻也是兩千石的大員。朝中勢力雖不敢與我們都督相比,可就怕他們铤而走險,與那海西侯聯手就麻煩了。”
郭霁猜着是糧草沒有籌集到,便低頭不語。
卻聞身旁孟良道:“既然面子不成,那我便給他個裡子吧。”
“什麼裡子?”郭霁不解。
“自然是好處了。”孟良笑道:“他雖在張掖為太守,父母親族都還在幽州。我聽聞他有個獨子,如今尚無功名。明年正逢舉薦秀才,我應許他以我孟氏之力,為其運作。明年這秀才,定然是其子無疑。隻是若因他延誤糧草被彈劾,隻怕連累愛子功名。他又不是個傻子,自然欣然允諾。”
自本朝興起察舉制,曆來朝廷兩千石及各州刺史及各地太守都有推舉秀才、孝廉之權責。孟氏雖無人擔任兩千石内外官,卻是幽州廣陽郡薊城望族,向來有左右地方官決策的力量。孟良作為廣陽孟氏大宗嫡長子,德能出衆,本是其家着力培養的英才子弟。如今又得邵璟青眼,無論在京還是在州郡,備受提攜重用。他說出的話,自然是有分量的,張掖郡太守為了獨子前程,自然要賣孟良面子。
名利往來,原是世間常态,何況牽涉自己仕途。而他的前途又早已系于邵璟一身。
郭霁笑笑不語,想起那日去尋邵璟時在深巷中的賭局——手中有籌碼,才能入局啊。
說話間已到飧時,袅袅炊煙為這廣袤天地平添積分溫柔。
“還要一個時辰方能到鸾鳥城,今日的饔食便在野外湊合吧。”孟良便以手指着前面帳篷前擺好的烤爐并一排排懸挂的野味,道:“雖然旅途倉促,飲食粗陋,所幸昨日路過山野打了幾隻野味,老早就收拾好了,稍待片刻腌制入味,我親自給你做燔兔肉。剩下那一些,總夠我們一路上打牙祭的了。”
郭霁忙道謝,又道:“可是許久不能品嘗孟君的一手好廚藝了,今日又有口福了。”
孟良一面延請她到帳前的罽毯上分案品酒,一面道:“我知道你這幾個月在永固城膏肥珍馐沒少品嘗,隻怕我這雕蟲小技入不得娘子的眼喽。”
郭霁道:“若說這永固錢氏果然豪富,飛禽走獸、山珍野味、生熟幹鮮,天南海北的珍貴食材可謂應有盡有,實在不比雍都少什麼。而其烹饪之法,融合中原與西域北狄胡漢等四方烹饪之法,又加以改制精細,可謂‘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我在雍都也未曾将過這些食法,如今算開眼了。隻是甘肥珍奇、應有盡有,到底比不得孟君烹制之純粹。日前他們聽聞你路過,便忙着備辦宴席。後來聽你并不入城,宴席沒辦成。那些食材一時食用不盡,便都半是賞賜半是丢棄了,好不可惜。”
孟良起初聽她說的饒有興味,又誇贊自己,也笑吟吟聽着,後來聽說宴席食材之靡費,便歎了一聲道:“你這數月所見,自然是富貴氣象,卻不知這富貴之外盡是人間慘淡。我自到這涼州來,一面見豪強奢侈無度,一面見貧人流離失所,食不果腹,求為奴婢而不得。僅去歲冬日,武威一郡便凍死了數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