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見孟良無事,便交待贈送了些進補藥食,方轉而向秦沖道:“我近日出遊,見整個武威郡無論城邑還是鄉野,人民熙攘、商貿繁榮,不似往日戰戰兢兢,唯恐匪盜出沒。這都是秦參軍勇退盜匪之故。秦參軍為我等小民勞苦若許,有造福河西之功。秦參軍受我一拜。”
秦沖倒不好再闆着臉,遂笑道:“罷了罷了,你别把我往火上架。郭娘子固然覺得我們在外征戰勞苦,不知有人克扣糧草,令将士有饑餒寒凍之苦。”
見秦沖依舊不依不饒,孟良又似不願與他糾纏,郭霁便道:“秦參軍與将士勞苦功高,自然不該受饑寒之苦。隻是若說有人克扣糧草,實在是冤枉了好人。我雖不常與孟參軍見面,卻知他整頓庶務、勸課農桑、籌集糧草常常忙得飲食難繼,日夜颠倒。不看别的,如今孟參軍為什麼重傷在身,秦參軍是個明白人,難道還不知其中情由嗎?”
秦沖雖猶自忿忿,然郭霁說的句句在理,他也無可辯駁,便哼得一聲,堆起一抹譏刺笑容,道:“誰教孟參軍精通政務呢?自然該巧者多勞。若說難,自從來到這河西之地,誰又不難?别的我不管,我隻知道都督将輸送糧草之責交給他了,他自有責任在身,将士們忍饑受餓,他難辭其咎!”
孟良便道:“都督去時,我确實再三保證絕不斷了糧道。然今歲旱災欠收,若我按數征收賦稅,後方必亂。姑臧城中兵力空虛,隻怕此後糧草更難保障。”
秦沖便瞟了孟良一眼,道:“孟參軍的意思是,如今你江郎才盡了。難不成讓我停了剿匪,替你輸轉糧草?”
孟良本來就又氣又愧,如今更被激起了一股意氣,道:“秦參軍放心,糧草之責在我,豈敢勞動他人?我便敲髓碎骨,也不會少了糧草的。隻是如今還需秦參軍略作助力,必可保糧草無憂!”
“得得得!”秦沖卻不吃這一套,一擺手,道:“你弄不來糧草就罷了,倒使喚起我來了。你我各有所司,越俎代庖之事,秦某不敢做!”
此言一出,可見秦沖決不與孟良和解。孟良見他如此決絕,臉上肅然,閉口不言,已将目光轉向牆壁。秦沖卻一雙眼睛斜睨在孟良身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于是堂上一片寂靜,三人皆是無言。
許久,郭霁方道:“秦參軍沖鋒在前,攻城略地,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可是不過是區區盜匪,為何始終剿而不滅,死而複生呢?”
秦沖隻道郭霁在替孟良指責自己,他素日是個自負的,今聞此言,不禁大怒。饒是看在邵璟面子上,素日相待以禮,如今也森然道:“郭娘子是在質疑秦某剿匪不力,殺敵不盡嗎?”
郭霁卻淡淡一笑,道:“秦參軍誤解了,我雖未親見參軍如何悍勇,然素日耳聞目見參軍行事,亦知參軍之德能。參軍智勇雙全,除殘去穢,無不克偕。蕞爾盜匪,于參軍而言,何足道哉。然之所以剿而不滅、生生不息,非兵革不利,戰士不勇。”
秦沖暫消了氣,聲音平複下來,卻緊緊追問:“那娘子說是為什麼?”
孟良見秦沖窮根究底,生怕郭霁一個女子應對不了,便向秦沖道:“适才郭娘子所言……”
這秦沖平生最是個不饒人的,除了邵璟外,絕少有人壓服得住,他雖看在邵璟面上,禮讓郭霁幾分,然脾氣上來了,卻也照樣不留情面。今見郭霁為孟良開脫,正自思忖如何辯駁,偏巧見他一向看不上的孟良撞了上來,正中下懷。于是棄了郭霁,一腔怒火全轉向孟良
“既是郭娘子所言,請孟參軍讓郭娘子自己言明!”
孟良因邵璟不在,這秦沖又是個渾人,各方勢力環伺之下,不願内部起了嫌隙,故而一直忍讓,今見秦沖如此無理取鬧,也不由怒了。不顧有傷在身,拍案而起,大聲道:“你我公事争執,難為一個女子算什麼?”
他拍案大喝之下,扯動傷口,疼痛難忍,不禁臉色慘白,汗涔涔而下,然他終究忍着傷痛,一哼未哼。怒目而視,面色如鐵,素來溫潤謙和的面孔上,氣勢不輸。
可秦沖哪裡肯服輸,也怒道:“你自己無德無能,有負職責,為何讓一個女子替你說情?你我到底是誰在難為一個女子?”
孟良見秦沖不可理喻,大怒之下,猛一揮手,道:“秦參軍既如此說,我們沒什麼好說的。我今日便派使者向都督請辭,糧草的事,秦參軍自己解決吧!”
秦沖從未見過孟良發怒,不禁氣沖鹵門,道:“你這叫臨陣脫逃,兒戲渎職,論罪當死!”
“死?”孟良不禁冷笑,指着因适才揮手而滲出血漬的傷處,道:“這刀穿胸而過,再偏一寸,我早死了!我高燒七日,藥石無濟,連棺椁都備好了,那時便死了又如何?你對陣殺敵,不顧生死,自是英雄氣概!那我又是為誰而死?都督臨行前,特意将你召回,千般交代、萬般囑咐,令你我同進退共榮辱。我出身鄙野幽州,不敢指望你關中勇士果真與我共命同運,可未曾想你罔顧都督囑托,顧私怨而棄大局!”
說話間,血漬已經洇濕了厚厚白紗。堂上并無侍人,郭霁瞧見血迹,不由上前,正欲說話,卻被孟良打斷。
“郭娘子不必擔憂,一點小傷,實屬尋常。”
郭霁見孟良态度決絕,隻好止步無言。
秦沖是沙場上久戰悍将,最知道傷口新長之際,若拉扯牽引,其痛比之新傷亦不遑多讓。何況孟良這傷緊靠心口,已經修養半月,然一扯之下,已有血水浸潤,可見傷勢不淺。而這孟良不因傷痛而堕了氣勢,苦苦支撐、鐵骨铮铮的樣子,不由動了他的敬佩恻隐之心。又見孟良意态非平日可比,且其雖盛怒之下言辭激烈,然句句占理,當即便不說話了。
郭霁眼見二人俱各沉默,且适才争吵又因自己一言而起,不得不打破僵局。
“如今都督在外征戰,河西之運轉皆在參軍一人之身,參軍身安,則河西安。參軍一向顧全大局,豈能不自惜?”
孟良是個知機的,暫時鎮住了秦沖後,也不欲與之決裂。于是便借着郭霁的關切之意,長歎一聲,頹然坐回席上。
郭霁見此,知道孟良必不會與秦沖争一時意氣,便又轉向秦沖,笑道:“秦參軍既要我解釋緣由,我自不敢辭。我一介女子,雖不知征伐,更不知政務,卻因行遊于市井百姓間,見其生老病死、喜怒歌哭,亦頗有感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識見雖淺,願補益智者之失。”
因孟良之言無可辯駁,秦沖的氣勢早消了下來。此時腦子冷靜許多,想起自己丢下剿匪一事奔回姑臧,原本是為索取糧草。不過因為與孟良素日不和,故忿恚而争。若果真糧草無法解決,他自然會功虧一篑。即便将來邵璟歸來,因備辦糧草不力而懲治孟良,可他的軍功也沒有了。
他雖深惡孟良其人,卻不過隻想折辱一番出出氣罷了,并未忘了此來使命。
他是個傲氣的,卻也是個機智的,不肯下氣與孟良搭話,便借着郭霁來找轉機,遂道:“郭娘子請講,秦某洗耳恭聽。”
郭霁從容道:“我自家族罹難以來,身負屈辱,零落下塵。曾與罪婦為伍,幾經生死;亦身屬屯田官婢,日夜勞作。又逢都督憐憫,常得閑暇出遊。然我今之出遊,不同往日京中之遊。非僅覽閱山水城邑之風物,更察民生多艱。參軍既知匪盜聚集成患,亦從都督之命,隻辦首惡,不問脅從。凡從賊者,隻要幡然悔悟,皆可從征入伍,得分土地。就算不從軍者,也要給予安身立命之所。參軍既知從都督之命,難道不知都督何以有此命?”
聽罷此語,秦沖默然,他素來自知盜匪成患,往往因民不聊生,脅從者多半是因無法活命,故而成了亡命之徒。
郭霁又道:“近年,我見過為争水源而械鬥出了人命的禍亂,也見過顆粒無收而餓殍遍地的慘象,見過襲擊官署郡兵懼而投匪的鄉農,見過日夜耕織而無衣無食全家嗷嚎的貧人,見過千裡荊棘萬裡無人煙的荒野……就在前日,我道遇一婦人,因丈夫前歲被盜匪裹挾而去,家中隻剩老弱婦孺無以存活,苦撐兩年後,隻好将薄田草屋抵債。如今一家人流離失所,饑餒難耐,帶着阿姑并三個子女,攔路求為豪富之家奴。那富家兒挑挑揀揀,将此婦并其年長子女收下為奴。而其幼子、阿姑則被棄置。那婦人舍不下老人并幼子,苦苦哀求,說她阿姑年老體衰,幼子尚在幼齡,若棄之不顧,必無活路。富家兒則厲聲呵斥,若不從命,則一并不收。此婦既不能眼見着三個活口的生路被阻,又不忍丢下老幼。生離死别,哭聲震天,摧人心肝,深可哀憫。”
秦沖聽了,亦嗟歎不已,道:“我與将士浴血奮戰,就是為使世間太平,百姓安樂。”
郭霁聽罷,向秦沖深深一拜,道:“參軍慈憫,涼州之民有救。參軍自然也知道,将士為民征伐,民亦以粟粒養軍。今遭大旱,孟參軍一面組織部分饑民到張掖、酒泉就食,一面籌措糧草,既為濟民,又為軍糧。釜中無米,主婦為難。孟參軍苦苦支撐至今,始終保證都督并參軍糧草充足,實在已盡全力。如今小小挫折,何可質疑?且孟參軍若氣量狹隘,隻管勒逼于民。民不堪命,自然揭竿而起。屆時參軍就有剿不完的亡命悍匪,何談滅匪大功?秦君與孟參軍,皆是都督臂膀,唇齒相依,正該放下前嫌,勠力同心,度時艱、抗群賊。‘兄弟阋于牆,外禦其侮’,都督見二君偕作偕行,也可放手一戰,控制河西局面,乃曠世奇功!”
秦沖聽了,深以為然,氣便平了,隻道:“郭娘子所言,某亦深知。然今無糧草,勇士奈何?”
郭霁自然無法回答,隻瞧向孟良。
孟良見時機到了,便道:“籌集糧草,我早已謀定,然需秦參軍協助。若依我之計,保證一月之内,糧草充足!”
秦沖因孟良出身地方豪族而百般瞧不上,然共事已久,亦知此人穩重有謀,遂放下嫌隙,道:“敢問何計?”
郭霁見他們要言及機密,便知趣地告辭。
孟良感她機敏善辯,周全彌合,暫時消解他與秦沖的恩怨,心下感激,不顧傷勢起身相送。
送至堂下,又道:“郭娘子暫在外面堂上稍待,待我與秦參軍事了,還有别事與娘子相談。事務冗繁,無意怠慢,娘子海涵。”
郭霁聽罷,爽快答應,别去前堂暫待。
孟良與秦沖,密謀于内堂。二人你來我往,謀劃周密,天衣無縫。雖不能盡消銜怨,然心中皆暗許彼此果勇謀略,從前的那點不痛快,便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