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也不上車,返身步行,二人一面說着,已經到了酒樓下。
才上了二樓,就見孟良早在隔間外相迎。胸前的繃帶尚未撤去,但看起來康健許多。隻見他笑意殷殷地,與平日無甚分别,照舊殷勤迎上來,與郭霁二人寒暄行禮。
郭霁既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便猜着他必是因數月間為籌措糧草勞心費力,日夜懸心。如今糧草充足,他心中暫安,出來放松也是自然的。她是親見過孟良如何身負重壓,苦心支撐的,勸他回去的話便說不出口。
孟良與她相對跽坐,依禮勸酒。郭霁不忍掃興,便與之同飲。
“參軍的傷勢看着大好,如今又糧草充足,果真可喜可賀。隻是這街巷中魚龍混雜,還該小心才是。我來時見參軍就帶了那幾個人,也太過疏忽了。”
孟良聽罷,放下酒杯,道:“郭娘子有所不知,我與都督、秦參軍等人來涼州時,隻帶了數百人來。其中最得用的骁騎營勇卒不過百人。這涼州民風彪悍,豪強皆有養士之風。第一等的豪族,如李氏、錢氏、陸氏、李氏這幾家,所養府丁不下千人。真可謂是豺狼虎豹之地,我們但凡弱一點,早被他們欺下去了。譬如去歲滅陸氏,我們明明證據确鑿,都督又假節钺,又先斬後奏之權,隻需一紙官文便可收系抄沒。可就因忌憚他們家暗養大批死士,前期造了多少勢,暗中做了多少布置!那時候我們早就悄悄招來了一批勇卒,暗中訓練,都事先反複推敲演繹多次,還是一絲不敢馬虎。再如沈偃到敦煌去控制局面,征讨西戎,僅有的那三千人,也是費盡心思、百般謀算,硬從各郡手中摳出來的。後來沈偃戰場失利,并非其人不勇,還不是以三千人驅趕敦煌各方勢力去對抗西戎五萬精騎,實力懸殊嗎?就連都督親自出征敦煌,我們所直屬的,都是這數月之間招募新操練的五千來人,又從各郡抽調來五千餘人,東拼西湊,最終也不過帶走了萬餘人。雖然後來秦參軍又招安、俘虜了一些亡命之匪,到底數量有限。這樣的形勢,我身邊也不敢多留人,能派出的人也都派出去了。”
郭霁知道他們處境艱難,卻不曾想竟艱難到幾乎是赤手空拳的地步。邵璟雖然來時帶了一堆名頭,看似榮寵,其實手裡不過幾百人。如果是尋常郡縣,一個刺史來巡查,帶着幾百人,即便戰時,驅動邊軍郡兵即可。可是涼州形勢之複雜危困,區區幾百人實在難以撼動那些各有勢力的太守以及根深蒂固的豪族。
邵璟身為刺史,是有機會向天子禀明詳情,請求援兵的,可他并沒有。去歲冬日,他回京述職,也不過隻是向天子表明忠誠,去除帝王戒心,解除朝中掣肘而已。
郭霁估算了一番,邵璟手中直屬的、抽調各郡的,以及先前交給沈偃,在加上秦沖手中掌握的,大緻也有兩萬人,這都是他與孟良等人從無到有,慘淡經營而來。
她到底無話可說,便沉吟道:“都督與參軍,着實不易。可到底該把朱氏兄弟帶上,也好防身。”
朱氏兄弟中的老大,便是此前在她與邵璟易服私巡時率鄉民攔路的領頭人。如今既投了來,孟良便放在身邊先考察着,并未放入軍營中。當孟良遇刺時,也是他舍命相救。
孟良自斟了一杯酒,一面勸郭霁的酒,一面笑道:“自遇刺後,我見朱氏兄弟是個勇武可用的,趁着秦沖趕赴敦煌時,便将他帶了去。”
郭霁心下感歎,飲了酒,又離席為孟良斟酒,道:“你也真是……教人無話可說。你如今也正需要人。”
孟良接過酒,欠身緻意,又道:“人家朱氏兄弟抛舍家園、遠别親族,難道是為了做個戍衛的?既是豪傑,就該建功立業。”
郭霁聽了,默然歸坐,隻陪着飲酒,不再提前話。
孟良心下感激,便向她笑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我便獨自出來,也再無人身之憂。”
郭霁奇道:“這怎麼說?”
孟良便緩緩說道:“如今盜匪猶在,涼州三郡豪族的糧食都指望我保全呢,他們一個個觑我如珠玉珍寶,有心人就算不怕我這個外來客,難道不怕在此世代經營的豪族?此其一也。上次刺殺未遂,若我嚴防死守也還罷了,如今我偏偏撤去護衛。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我偏讓他們迷惑狐疑不敢下手,此其二也。有此二者,我無憂矣!”
郭霁聽罷,心中痛快,便笑道:“孟參軍這樣一來,糧草匮乏之困得以解決,身家性命再無憂慮,摸清豪強财力收為已用,可謂一箭數雕。君與我相識時,還不過是個太學生,就與别的纨绔子弟大不相同。如今更是老辣了。”
孟良聽了,一怔,旋即笑道:“我和他們沒法比,他們都是勳貴、功臣之後,出身最不濟的董甯也有梁家作靠山。我家雖在薊城略有立身之處,然朝中并無執政掌權、身居高位的親故。我自十五歲起便到薊城令那裡做了個記室,又随廣陽太守做了幾年掾吏,自知底層士人若想晉升,到底有多難。我身負家族使命,到繁華京華,自然要步步為營。我運氣好,得以追随都督,這幾年來,雖不敢稱登堂入室,但于軍中庶務,卻也頗通一二。”
郭霁見他臉上雖帶着笑容,神情卻頗為落寞,沉默半晌,方道:“出身高低,固然左右人生。可也要看運勢迹遇。參軍難道沒見我郭氏是遭遇嗎?”
孟良見她感傷,想要安慰,可是郭氏那樣的傾巢之覆,實在不知從何找到慰藉的契機。他不忍見郭霁神色,也顧不得飲酒勸酒了,隻轉頭向窗外,瞧着樓下鬧市中往來行人發呆。
郭霁見攪了孟良的興緻,很是過意不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孟良瞧着窗外向她指點道:“你瞧那邊大槐樹下,那個女子,我見她幾回了,很是有趣。”
郭霁便沿着他指點的方向瞧去,卻見街頭有一幾人合圍的大槐樹,樹下圍着一群年輕女子,中間一人,素衣紅裙,正拿着一個仿佛包裹樣的布帛高高舉起,向衆女子展示。隻見她滿臉笑容,紅裙飛揚,在蕭瑟的秋風裡,格外惹眼。
雖相隔甚遠,可郭霁卻莫名地覺得眼熟,隻瞧了片刻,便道:“這個女子,我認識,也算是故舊相識了。”
孟良不禁詫異,看向她道:“在這涼州,你竟還有熟識故人?”
“嗯,何止是熟識。她與我共過生死患難,在我危難困苦時,多有照拂。可惜我那時候忽遭大難,心中混沌,常常忽略她的好。”
“既是故舊相識,那不妨邀她飲杯薄酒吧。”
郭霁便在窗前瞧着孟良的仆從穿過塵土飛揚的長街,一路小跑着到了那大槐樹下。
烈烈紅裙的女子起初不解,待明白過什麼事來時,很快便向這邊酒樓匆匆趕來。到了樓下的時候,她甚至還仰起頭來向郭霁所在的雕花窗看來。可是秋陽燦燦,她的眼前一片花白,什麼也沒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