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半的夜風,凄神寒骨。清輝遍地,照得陋巷宛如白晝,卻也加重了秋夜清冷。
石玄在一個簡易的馎饦攤子旁邊伫立,出神地凝視着那鋪面而來的熱氣,片刻之後,拉了拉單薄的衣襟,便離開了。
旁邊有個着了青衫的年輕人高聲叫道:“石先生,夜冷了,來一碗熱騰騰的馎饦暖暖身子吧。”
石玄遠遠向他揮揮手,道:“不了,受人邀約,還有些事,不敢延誤。”
“這條裡巷裡的人能有什麼正事?”那年輕人嗤笑一聲,照舊高聲道:“倒是先生的風寒可好些了嗎?”
石玄便道:“總算挺過來了,差點要了半條命。我且去了,你慢用!”
那年輕人也不強留,隻好意提醒道:“石先生,我知道你是去賭肆為他們解說時勢,助他們下注的。他們若欺你是外來的,給你的傭金菲薄,你可别上當。今日過去,且别什麼都聽他們的。先和他們說好,解說完了之後,凡是按你說的下注的,你必須抽頭,否則就不講了。”
石玄便點頭,并向那年輕人略略一揖,道:“多謝你提醒,若得了錢,請你飲酒。”
說罷,二人搖手告别,石玄方到了一間不大的賭肆門前。門前已經擠滿了賭徒,石玄費了好大勁才擠到前面去。
那賭肆主人見了他,微一皺眉,臉上卻堆起笑容,招手道:“石先生可算到了,别的都下完注了,就等着你來解說敦煌時勢呢。你卻來分說分說,各位貴客好下注。”
門前雖擠,當心的位置,卻被擁擠的人群自動閃出來一塊空地,每賭一事,便有專人上前解說,便是在這快巴掌大的空地上。
石玄聽罷,便走向空地,尚未開言,衆人見他衣衫弊舊,形容憔悴,便有些個起哄的。
“蘇先生,你這賭肆雖不大,但向來賭注不小,請來解說時勢的也都是俊賞人物,今日為何如此敷衍?”
“這位兄台說的是,難不成是蘇先生想省簡?那可太令老主顧們失望了。”
衆人聽罷,都将目光落在石玄身上,也都紛紛跟着質疑。
那被稱作蘇先生的賭肆主人厮混市井多年,是個精明的,對眼前這些略有見識的時局賭徒了如指掌,自然知道怎樣才能令他們心悅誠服。
他自聘石玄時便已料到有此一節,早有計議,便向衆人團團一揖,朗聲道:“衆位老主顧都是在我這小小賭肆中下了幾年注的,新來的主顧也必是有些見識的。難道不曾聽聞,世有‘五羖大夫’,不過是個五張羊皮贖回來的媵臣,卻能助秦穆公成就霸業。世有伊尹,本為有莘氏賤奴,并不妨礙他輔佐商湯滅夏,成就六百年殷商天下。樊哙曾是狗屠,功在開國;衛青曾為騎奴,英名蓋世!這位石先生,雖暫遇困頓,然博聞強識,冠絕當世。諸君若以俗人之眼相看,那便請别家去吧。既留下來的,必然知道我,小肆不大,卻從不敢欺客!”
衆人聽罷,這才噤聲。那石玄便挺身于當心,其時月光如水,皎潔分明,照見他雖滿含風塵仆仆卻不掩光華的一雙眸子,精光乍現。
衆人瞧見那雙眼睛,心中皆是一凜,忽覺此人确有奇偉之貌,心中暗道且别小瞧了這風塵褴褛之人。衆人隻管心中納罕,那邊石玄卻已然侃侃而談。觀其言談,如惠風流水;觀其舉止,如雲山蒼蒼。
“世間勸人之說辭,曆來需要鋪墊,如司馬相如之大賦,定然鋪陳螭文,引人注目,方才卒章顯志。然諸位貴客皆非凡夫,我便不必弄些雲裡霧裡的玄虛,當直陳論斷。今春涼州都督親率勇卒入敦煌,成功解圍敦煌縣,令派參軍李十七郎控制淵泉,與司馬沈偃、新任敦煌縣令宋钊等,曾于氏置水之畔,挫敗西戎右王主力。其後勒兵整頓,賞罰判然,如今敦煌人人奮勇。其中,效谷令……”
“石先生且慢,在下有疑問在心。”人群中有人打斷石玄,問道:“我曾聽聞涼州都督邵璟雖挫敗右王,然他手中所掌握的都是新練之卒,且有數千人是從各郡抽調的,統共不過萬人,又難以形成合力。即便加上先前的敦煌軍并司馬沈偃之軍,最多不會超過兩萬,況已師老疲敝。而西戎右王卻率領數萬控弦精騎,實力不容小觑。且派去控制淵泉的李十七郎,所率領的,并非官兵,乃是李氏私人部曲,又不知是否可對抗淵泉那些明裡暗裡的反對勢力?”
見有人質疑,石玄也不急,隻緩緩道:“君之所言,從道理上說,并無不妥。然卻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上天生人,各有其性。有人天生掌戰勝之神機,雖以倉促湊合之衆,亦可行攻城野戰之勝。譬如秦之白起,譬如漢之韓信。涼州都督邵璟乃天縱神勇之才,少年有為,早在十六歲上便開始屢立軍功。在下曾有幸在京中得見此人,那果真是風華絕代、意氣非凡。據聞他勒軍有道,厚賞先登陷陣,嚴罰不遵軍令,又練兵微妙,因此凡他所率之軍,千人如一心,千心凝一神,手之所指,旌麾所向,雖萬人如出一人,以衆力涓滴成海,自然戰無不勝。右王人數雖衆,卻并非鐵闆一塊,其中有數軍,并不完全聽命,常懷私心。且我聞,自上月起,原本處于下風的西戎左王,見右王勞師襲遠,已然蠢蠢欲動。再者淵泉城之所以總是暗流湧動,乃因陸氏餘孽猶在。李十七郎可是李家的人,陸氏已為殘渣餘沫,若換個無根基的,他們或許不怕,可他們怎麼敢與李家對抗?而李十七郎,别看年少,是個心機深沉的,有的是手腕,将他們蠶食殆盡。”
那人聽罷,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衆人見石玄分析的透徹,心下敬服,便都急着要聽下文,問道:“适才說到效谷令了,他又如何?”
“此前涼州都督派出司馬沈偃攻打效谷,效谷令竟聞風而逃。本想趁着北部兵力空虛,與駐紮在馬鬃山的西戎軍合兵,卻被玉門都尉伏擊。效谷令大敗,率領殘部翻越長城,逃往戎地。沈偃趁機攻占效谷。衆位或許不知,這效谷與敦煌隔氏置水東西而望,曾與廣至以及敦煌西面的龍勒,連城一線,共同夾擊敦煌。如今效谷被奪回,龍勒、廣至孤立無援,而如今邵都督一呼百應,此後必聯合其餘四縣困死這兩縣。龍勒、廣至二縣的城中士庶本不願降,是被挾持,如此二縣之降将必定孤立而惶恐,不久便會棄城而走。”
這石玄說到興濃時,彎下腰去,順手撿起一段枯枝,以之畫地,迅速将敦煌六縣及附近山水地形勾勒了個七七八八。衆人看了,心服口服,頻頻點頭。
其中一人便道:“先生固然說的有理,隻是此前敦煌之所以紛紛淪陷,并不僅因戎賊來勢洶洶,更因以陸氏為首的豪族各懷異心,黨同伐異,甚至裡通戎胡,打擊異己。邵都督固然戰無不勝,卻未必能根除地方豪強人心不同之弊。因此雖戰勝,卻也未必免得了腹背受敵。”
石玄擡起頭來,目光深幽,瞧了面前之人半日,點點頭,方道:“這位先生高明啊,盡知敦煌邊患之關竅何在啊。戰勝于沙場,不及戰勝于人心。若敦煌人心不齊,便是今日擊潰了西戎右王,明日也會來一左王,南王、北王……治标不治本啊。”
那人又一揖,道:“承先生謬贊!在下隻不知,先生到底以為哪方能勝?”
石玄當即還禮,笑道:“先生且稍待,在下這就将局勢詳析。據聞這邵都督到敦煌後,迅速召集各軍主事者,亮明朝廷節钺,申明軍法,若有不遵者,雖勝不賞,若因此而敗績,則嚴懲不貸。若遵軍法,雖敗不罰,如一人遵軍法敗而全軍勝,敗者亦不失其賞。遵軍法而有大勝者,受雙倍封賞。其軍法,一曰遵主帥令,不可有異;二曰相救助不相觀望;三曰不可劫掠百姓,戰敗之城,唯誅宿敵,不及庶民。剛巧軍法制定之初,有一将領不遵帥命,自作主張,邵都督欲成大事,正要立威,遂當即斬殺示衆。有遵命者,無論勝敗,皆如前約。”
那人聽罷,贊道:“好個邵都督,下手果斷決絕!隻是這樣果真能震吓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嗎?”
石玄當即道:“他有節钺在身,又戰功赫赫,如果隻知道鎮壓殺戮的話,自然不行。然如今約法三章,恩威并施,又處事公正,如此以正軍威,又分化豪族,自然可行。況有姑臧李氏的李十七郎協助,又順手提攜錢氏。自陸氏覆滅後,誰敢公然對抗李氏和錢氏?”
那人不再說話,隻悄悄将籌碼放在敦煌一方。
衆人中也有紛紛放籌碼的,也有仍懷疑慮的,道:“可終究西戎是數萬大軍啊!且如今西戎右王,位在左王之上,架空西戎王……”
石玄卻搖搖頭,道:“兄台有所不知,西戎左王早就觊觎右王許久,西戎軍後方并不穩定。且如今都督麾下秦參軍早已趕赴敦煌,與此前的各縣守将分守各城邑要塞。而都督本人卻親率一支精騎,穿梭于各處,神出鬼沒,時而襲擾得西戎各軍不得安生,時而奔逃得無影無蹤,這西戎被調動得四處奔襲,十分疲憊,完全無法自主。想要攻打各城邑吧,無奈各城邑要塞皆奉都督嚴命,謹守不出,如今進退無功,十分狼狽。《兵法》有雲,‘以正合,以奇勝’,很快西戎便會被調動得方寸大亂……”
一語未了,忽然人群中走出一個年輕女子,道:“石先生别來無恙!”
石玄聞聲而驚,聽此人語氣,似乎是舊相識,不想在這偏僻邊郡竟能有“他鄉故知”。于是他定睛一瞧,卻見月光之下,眼前女子清秀俊逸,十分美貌,且一身氣派,不似本地人物。
“不知這位女公子……”
“石先生忘了,當日雁台一見,先生之輿圖令人震撼!”
石玄聽了再去瞧,果然眼前人有些似曾相識。他當日在雁台所結識的大都是落魄子弟,且并無女子,唯有兩三年前,與趙氏家奴沖突時,有個年少後生,幫着邵璟為其解圍,隻是後來有人說起時,告知他那定然是個女子。他當時還不信,如今瞧着,果然竟有些那時模樣……
他忽然萬分驚訝,失口道:“你便是……”
“先生記起來了?”那人粲然一笑,忽然回頭招呼了幾個人,道:“來來來,難得他鄉遇故知,你們幾個快将石先生帶到家裡,我要好好與他叙舊!”
石玄尚未反應過來,早被兩三個勁裝大漢架起胳膊便走。他欲待掙紮,奈何那架着他前行的皆是訓練有素的精壯勇士,哪裡掙脫得了。他想要呼喊,卻又因氣息不聞而無法出口,隻覺身不由己,又似騰雲駕霧般地,被外力推着,腳不沾地地飛跑。
旁邊人聽得意猶未盡,此間主人更是不肯,然猝起不意之間,衆人都呆了。待清醒過來,石玄卻已被人挾着飛快地出了巷子。此間主人吓出一身冷汗,便要追上前去,卻被那女子身邊的一名黑衣頸卒格開攔截。
那女子卻向他施了一禮,笑道:“先生亦是明白人,既知妾與石先生乃是舊相識,便姑且先将石先生借我一叙,改日定然還回來。”
賭肆主人見那女子禮儀周全,不像是個匪徒,然若非盜匪強人,卻又親見她縱容手下人劫走了石玄。
正遲疑間,那女子卻向她施禮作别,便即上馬,倏忽馳去。
衆人怏怏,越是追想議論,越是義憤填膺,紛紛譴責此女無禮之極。然他們到底是為賭局而來,終歸棄了這段插曲,不久便都興高采烈,各自押注。
眼見着衆人押注,紛紛亂亂,沸騰如鼎爐,忽然趕來一隊郡兵,将衆人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