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的冬夜,冷的寒天凍地,不似人間。凜冽北風将萬物凋零的人世間吹了個空空蕩蕩,整個天地間被洗劫一空,寂寥堪比廣漠。即便天地之間已無以用來肆虐時,風勢也絲毫不減,緊緊攫住檐廊的屋瓦不肯松手,拉扯的那檐鈴瓦當一齊嗚嗚咽咽,好不凄慘。
就連整木雕琢的厚重門闆也禁不住也搖撼,身不由己地戰栗觳觫。鼓蕩起的聲音,一時起,一時伏,一時遠在天涯,一時近在門扉,似雜亂的鐘聲,又似缥缈的潮汐。
涼州刺史府邸的書房裡,鼎煙熏香,翰墨芬芳。上好的炭火在火爐中哔啵作響,紅光如流,熠熠生輝。鬥室一方,溫柔恬靜,仿佛嬰兒的襁褓,隔絕了室外的酷寒,包裹出一方香暖融和的小天地。
邵璟去歲冬日從各郡搜羅來的書籍,郭霁已經梳理校對了三遍。眼看就要功成,她便多熬了幾個日夜,堪堪地整理清晰,謄寫整齊。
這一夜,她太倦了,而室内的爐火又太溫暖,她隻覺渾身酥軟無力,仿佛被和暖的春晖輕撫,仿佛在香醇的美酒中沉醉,不知不覺就伏在案上睡去。
她這一睡,又是沉重,又是虛浮。身體隻管席卷在深深夢境中,而意識卻又清晰地确知屋門吱呀,似開似關之聲。那聲音雖經夢境與現實的阻隔,朦胧而真實。還有河西冬日裡特有的幹冷流風飄忽侵入,然後又迅速稀釋在室内溫暖的空氣中,沒了影蹤。
這微妙的聲息令她不能安睡,她想去察看門扉是否被風吹開,又想起來将散落的簡牍補好,可是又沉湎酣夢,死活起不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日月交替,又似四季變化那麼的長久——她又忽覺披在身上的紫貂毛大氅滑落在地。那落地時的窸窣之聲,在寂靜的室内,仿佛一聲輕歎。
她想起從前因為夜裡蹬了被子,着了風寒,險些喪命的舊事,便勸說自己該去拾起披上。可是黑甜鄉裡缱绻美滿,她便又情不自禁地想要一晌貪懶。
就這樣半夢半醒,似睡非睡地掙紮之間,她又恍恍惚惚覺得那件大氅竟又重新落在她的肩上。
她身上一陣暖意,陷入到無邊和煦安逸中,很是心滿意足。
可是——那件大氅為什麼會重新覆蓋在她的身上?難道适才氅衣滑落在地隻是一場夢?
她迷迷糊糊而不得其解,忽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醒了?怎麼睡在這裡?”
有男子深沉而輕柔的聲音傳來,郭霁不由吓了個魂飛魄散,困意便去了一半。趕忙地轉過身來,努力睜開惺忪睡眼惺,卻見不知何時,着了一身戎裝的邵璟已站在身後。她心下方安定下來,旋即又起了疑惑。
“你怎麼在這裡?不是……”
邵璟見她滿臉驚詫,便笑了笑,道:“不是應該在敦煌嗎?”
郭霁見他語調安閑,倒猜出了緣故,于是也笑道:“我明白了,定然是敦煌戰事已了,阿兄凱旋歸來!”
邵璟搖首而笑道:“你倒是機靈。我剛一回來,瞧見這個時辰了,書房竟還燈火通明的,隻道是遭了賊,便進來捉賊。哪知道竟是個小女賊,夜半不眠,偷竊光陰。”
這令她頓時反應過來,此處乃是邵璟書房——她本不知邵璟會這樣早歸來,才暫用了的。雖不是内室,可夜半時分處男子書房中,便是她平生不拘俗禮,到底也有些赧然了。
于是她低頭垂眸道:“前日風大,我放書籍的起居室屋瓦被風掀了去,尚未修繕好。貴執事常樂便将裡面東西都搬到你這裡來了,說你一時半會不回來,讓我先用着。我見你這裡書籍淩亂不齊,而你此前遊曆所記也參差雜沓,便自作主張來幫你梳理謄寫。哪裡知道你這時候就回來了,而且……”
她說到這裡,似乎又覺得再說下去不妥,便停了下來。
見她這樣,邵璟隻瞧了一眼,已然猜出她未曾出口的話,便好笑起來,道:“郭娘子教訓得是,我深夜歸來,的确不合常理;見娘子在書房中睡得肆意妄為,竟一聲不出擅自入内。邵某人粗鄙無禮,不勝愧怍之至,娘子海量寬容,萬望見恕!”
邵璟一面說笑,一面卻裝模作樣地深深揖讓。郭霁卻知道他是以诙諧之語,解她的尴尬。深覺相熟日久,才知他迥非年幼時印象中的驕狂恣意。心感他不懼她微妙敏感的身份,不計利弊榮辱,不顧政敵的風刀霜劍,全力庇護,心中感激不可言喻。又見他天寬地闊、襟懷遠大,若她還拘泥于細枝末節,那才是氣量狹小呢。這樣一想,适才那點尴尬便蕩然無存了。
郭霁心中坦然,擡頭與之相視而笑,正見他冒嚴寒、斬荊棘,深夜歸來,一身風塵,便道:“都督長途跋涉,想必饑寒,這幾夜我偶或整理書卷,都提前預備下飲食,便在旁邊廂房裡,若不棄嫌,這便恭敬奉上。”
邵璟指了指自己身上,正是铠甲蒙塵、衣衫弊舊,笑道:“你瞧我這副樣子,也不知多久不沐浴更衣了。而半載征戰,不遑起居。其間風餐露宿,飧饔難繼。敦煌地僻,除了有當地富家偶或送上雞豚牲畜外,幾乎不見葷腥。如今夜半歸來,實在饑餒,哪裡會棄嫌?有什麼可吃的,快快拿來!”
郭霁聽罷,便要親自去旁邊的耳室中取酒食,偏巧常樂帶着侍女找到這裡來。
“大半夜的,仲郎一路辛苦,不好好去沐浴休息,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常樂又是關切又是責備,說着說着,又似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定是仲郎見了此處燈光。這可是我疏忽,并不知仲郎這時候回來,偏巧日前郭娘子的房舍……”
邵璟早從郭霁處得知情況,見常樂又來啰嗦,趕忙擺手打斷道:“我如今腹内饑餓,身上寒冷,你不去取些酒食過來,隻管在這裡啰裡啰嗦,簡直不分輕重!”
常樂頓時反應過來,忙道:“還用仲郎說,我早就吩咐人去備酒食了。知道仲郎這近一年的光景,衣食難繼,實在委屈。然仲郎忽然歸來,也未準備,所幸前日我們去獵的野味還養着些,這便洗剝了烹制……”
“我看你如今是昏頭了。你隻管細細地洗剝烹制吧,等弄好了,我都餓死了。”邵璟一面說一面又向郭霁笑道:“若按這小子所為,明早你們隻好‘索我于枯魚之肆’吧。”
什麼“索我于枯魚之肆”,常樂是聽不懂的。郭霁卻明白,這是用的莊子借糧于監河侯,被以“将得邑金”推脫時,莊子借車轍之中将死鲋魚忿然作色曰“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的故典,來取笑常樂。
見常樂一頭霧水,郭霁便笑道:“你們仲郎如今餓的急了,等不得那些山珍海味了。你且去将我預備的暮食拿來,權且充饑。再者跟着仲郎回來的人,也趕忙送些簡易的湯羹飲食去,今夜何等酷冷,别凍餓壞了忠心之士。”
“我們仲郎為安定涼州而劬勞忘己,如今連口熱飯也吃不上,這是我等失職。還不快快照着郭娘子吩咐去做事?”常樂聽見郭霁這樣說,趕忙吩咐侍女,卻又笑嘻嘻向邵璟觑了一眼,道:“到底是女子周到細心,我們男子哪能行?何況仲郎說那些高深言辭,我等自然是聽不懂,哪裡比郭娘子呢——仲郎這些年苦了。”
郭霁聽常樂所言,似乎有些暧昧難明卻又刻意顯露的意思,不由心中一動,便向邵璟臉上瞧去。卻見他隻是笑吟吟聽着,并不言語,臉上神色如常,瞧不出什麼來,她心下遂安,不再往别處去想。
邵璟又道:“夜深寒冷,不必折騰,就在這書房裡簡單就食。你們擺上飲食,便都去吧。”
常樂知道邵璟的脾氣,就隻答應着,并不客套,待婢女們安置好坐席、食案,将事先備好的暮食都端了來擺好,就命她們退去。他獨自留下來,瞧見不過是鹽菜、豉羹、肉醢這幾樣,餘者佐餐的果點,也隻有棗子、蒸芋兩樣。且因是為郭霁一人所備,量并不大,于是又将夕食剩下的餅餌并蒸肉放在爐上烤熱,呈了上來。
邵璟早就餓了,芋頭、豉羹這樣的實在不足果腹,見了這熱騰騰的餅餌,趕緊拿了一個,用匕首切開,夾了大片的蒸肉厚厚地塞在餅中,便旁若無人似的大口吞咽起來。
常樂見了又是心疼,又怕他噎着,實在看不下去,便提醒道:“仲郎慢點,不夠了小人再去找些來。這樣食餅,哪裡是貴家郎君的做派,竟是個市井販夫。若是被咱們縣主見了,不知道怎麼想呢。”
邵璟顧不上理他,隻專意于食餅,片刻間一個餅便下了肚,再要去拿,卻見常樂早遞過來一個。
邵璟立時接來,旋即又一個入腹,雖說還是不夠,總算騰出空來說話了。一開口卻又是嫌蒸肉太少,沒滋沒味,讓多夾些。
常樂便将碗中蒸肉都夾在餅中進奉,卻見邵璟仍是意猶未盡,隻好以肉醢代替蒸肉。邵璟也不嫌棄,一口氣将餅餌吃的幹幹淨淨,恰似風卷殘雲,連個渣滓也不剩。
常樂算了算,足足有七八個餅餌,這時邵璟臉上這才有了些滿足之色。
常樂看得心酸不已,眼睛就紅了,一面落淚一面道:“仲郎這些時日怎麼過得呀?這不過是尋常之食,仲郎竟好像吃了龍肝鳳酪似的。在外面,不知怎麼挨餓呢。”
邵璟又飲了一碗菜羹,這才停了下來,瞥了常樂一眼,道:“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快去拿了好酒了,我這大半年光景,除了兩次犒賞士卒外,連酒味都沒聞過。腹中幹涸,酒蟲都快枯死了。”
常樂忙擦了把眼淚,一疊聲地去了。不久便抱了一壇子新釀,倒在溫酒樽中,置于爐上溫酒。
邵璟便道:“你也去吧,不必等在外面。我與郭娘子有幾句話要說。”
常樂知道他是體恤自己,心中不願,然見邵璟雖不多話,卻神态堅決,隻好退了出去。
邵璟口腹既飽,便負手踱步,打量了一番一方鬥室,向四壁林立的書架上環視一周,微笑颔首,看着十分滿意的樣子,道:“打理的不錯,我去時還亂的難以下腳。”
郭霁便道:“我受使君之命整理新搜羅來的簡牍書冊,都整理校對謄寫好了送來,卻發現不知往哪裡擱,隻好擅自将書籍分了類别放置。其間亦有損毀散亂的,蠹蝕蟲咬的,已盡力去修補。有一小半修補好了,另一些尚未及修整。若使君不棄,當以此為差事。”
邵璟便去書架子旁細細察看一番,道:“如此整修,再不必為尋書不得而發愁了。娘子好意,求之不得,焉敢有棄。”
郭霁正到了火爐旁,拿起溫酒尊,自為二人斟酒,見他煞有其事地說笑,便回顧而笑,道:“既如此,可要驗收?可要課考?”
邵璟見她并不将酒置于案上,而是親自拿了過來,遞在他手上,便接過酒來,啜飲品味,先道聲“好酒”,遂又瞧着她笑道:“書籍重典,何等重大。不但要驗收課考,還要據課考差等給付薪俸呢。”
“薪俸不敢要,我借都督的光,衣食無憂。然無功受祿,衷心有愧。便以此為償,庶幾可抵得上萬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