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見了他的樣子,先就來了一句:“見元若先生如此興緻,隻怕是水渠之事已有解了!”
石玄是個不藏私的,又是個性情中人,渾然忘了引衆人入座,當即拿出“渠澤圖”便向邵璟指點比劃起來,說從此處到彼處有大片巨石,若要繞去的話當如何,若是不饒的話又當如何。
“渠澤圖”也算是軍政密事,不相幹的人便都不上前,就連孫邑都知趣地向後退去。然孟良卻是負責渠澤修築的主事官,并不回避,便主動打起燈燭,為二人照明。
邵璟就着火光察看那圖,半日方道:“巨石所在地太大,繞的話,工程便要延長數月到一年不等,且折彎太大,便到了不毛之地去了,不利我們事先已分與軍士、農人的田畝。不到萬不得已不用此法。可是若不繞開的話,又當如何開鑿頑石?”
石玄便指着地圖道:“便在旁邊高處先挖一方湖澤,将水引入其中,中間以臨時修築的土堰隔開,空出這些巨石之地。待巨石曬幹,在附近山上伐木為柴,堆積石上燃起大火。巨石燒熱,再掘開土堰,湖澤經多日積蓄,又從高處就低,奔湧而出,其勢不可擋,涼水煞時澆在熾熱的巨石上,必然會炸開巨石。再經清理,便可形成天然水道。如此不但解決了巨石擋道,還可節省人力,減數月工期。”
此言一出,邵璟臉上的憂色頓時煙消雲散,不禁暢快大笑,道:“好個石元若!真乃天選英才!上天垂幸,天可憐見!我邵璟何德何能,能結識先生。”
二人說罷把臂而行,當下入席,也不管别人,自顧自對飲起來。
好在孟良是個能周全事的,便招呼郭霁并兩名陪酒的偏将入席,又親自去慰勞輪值戍衛并叮囑守衛事宜,此後又叫來邵璟身邊的親信随從前去安排餘下的将士到外圍去飲酒就食。如此一番,方歸席陪侍。
彼時邵璟已經與石玄以箸敲着酒爵碗盞,放聲作歌,而兩名偏将也是知趣的,便圍着篝火拔劍起舞助興。
更有将士見了主帥高興,輪流前來敬酒,亦有會彈奏的軍士自行前來吹笛擊築。就連郭霁都備受感染,毫無倦意,逸興勃發地瞧着此情此景。
自然她也并不能置身于外,先是石玄來至她的席前敬酒,既叙故識之誼,又述他鄉之晤。其間軍士添食續酒,亦少得了她的。更有些膽子大的年輕将領,雖不認得她,卻見她是跟着邵璟及孟良來的,便也有上前借着敬酒暗暗打聽她的身份的,郭霁便含糊其辭。
更有個跛了腳喚作阿丁的軍士上前來叙舊,原來那是郭霁在屯田營時的舊識。
“多謝郭娘子相薦之情,我自此得了秦參軍另眼相看。因在剿匪時略有些功勞,如今已經做到什長,也算是正經的胥吏了。這都是郭娘子的提攜之功,阿丁無以為報!”
郭霁先是笑容滿面地道賀,又自謙道:“到底是你得用有為,我聽秦參軍說起過丁什長已被選為斥候,不但作戰勇猛,且熟知地情人俗,為人機敏有智,乃最難得的斥候之最。”
阿丁仍是再三道謝,方告辭而去,又道:“因我曾在屯田營做了幾年庖廚,今日這些野味多是我的手藝,娘子且嘗嘗,便是賞臉了。”
郭霁雖蒙邵璟庇護,卻沒忘了自己身在奴籍,公衆之間更是格外留意,當即躬身送别。
随後石玄借着酒興,便向衆人演示他近來研發的“臂弩”“千鈞弩”并最新的守城器械。因器械不便拿來現場,便約好明日請邵璟、孟良等前往查驗。如今隻拿了圖紙出來,先就解說用法、威力等事。
郭霁雖坐的不算近,看不到圖紙,卻聽得入神。又見那“臂弩”可以與馬上攢射,與弓箭相比,氣量、連射功效自不必說,且大大改進了射擊速度慢、機身重不便攜帶等漏洞。而千鈞弩則需二人合作方可發出,改進了準星、機擴并形制,不但可以連射,其射程、力量、準頭遠超尋常弩。
軍士們看得起興,都高呼萬歲,遂作歌起舞,彈奏吹擊,飲酒食肉,此起彼伏。一時熱鬧喧天,直到二更天方散。
石玄早就醉的不省人事,被人擡了回去。孟良又去善後,别的将士也都忙着各處安排休息、守衛等事。
郭霁見衆人皆散,便也辭去,早有孟良安排的人要導引她去房舍休息,卻不妨被邵璟招手叫住。
“阿兕,過來!”
郭霁便快步趨行到了邵璟面前,道:“阿兄喚我何事?”
邵璟卻并不同她說什麼事,隻徑直帶她往住處行去。郭霁起初心中疑惑,後來便猜是他不放心别的男子為她引路,這才略安了心。二人一路無話,直到了一所小小土胚房前。
“此城倉促修築,本為防戍,因此屋舍簡陋,你且先湊合着吧。”
“阿兄征戍在外時,起居無暇,營地比這還要簡陋,我能叨阿兄的光,行遊廣識,已是心滿意足,房舍如何,有何面目挑揀?”
邵璟卻哼笑兩聲,道:“罷了,你如今不是從前。沒有我也有人為你指點道途,虛應的話就不必說了。”
郭霁原本也飲得微醺,聽邵璟這話不似從前融洽寬和,不禁一個激靈,清醒異常,道:“阿兄何得此言?是誰在阿兄面前亂說什麼了嗎?阿兄此言,令妾難以承受。”
邵璟卻又沉默了,見郭霁滿眼驚疑,不似适才言辭帶刺,可是語氣猶然嚴厲,道:“阿兕,如今你父兄俱殁,家中長輩兄弟輩在世的也相隔萬裡。我便算是你兄長了,你的終身大事,我自會為你謀劃。你若有什麼心事,也隻管如實相告。若是瞞着,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郭霁這一驚非同小可,然她到底沉着,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定了定神,方肺腑陳言道:“阿兄于我恩同再造,若為我做主,我不敢不從。可是阿兄何以謂我有心事隐瞞?”
邵璟見她語氣從容無懼,似乎光明磊落,語氣也緩了下來,道:“你今歲也有十九了,若非因家中變故,早該婚配适人。我之所以不為你主張,隻因如今為你婚配,實不相宜。你不過暫時落魄,我早為你打算好了,絕不令你久處此境。到那時,你的境遇要好許多。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
“兄長這是何意?”郭霁到底急了:“我何時要嫁人的?是我行事不妥,令阿兄起疑了嗎?那麼阿兄直言相告,我此後定然一言一行皆遵照阿兄所言!”
邵璟見她言語激切,不似作僞,便沉吟道:“你與孟參軍……”
郭霁至此方明白邵璟的疑心來自何處,登時放下心來,擦了擦額上的汗,轉驚為笑道:“阿兄吓死我了,我還以為是自己行為有失檢點呢。原來阿兄是為這啊——令阿兄起疑是我的疏忽,可是我與孟參軍确是君子之交,絕無私情。”
邵璟見此,倒有些不似先前笃定了,回想一番,又道:“其實孟參軍人品德能俱佳,配你也盡夠了。隻是如今不合适,你也别急着推拒,等我以後為你謀劃。”
郭霁卻黯然垂首,許久方道:“阿兄,孟參軍很好。可是……如今……我無心于此。”
邵璟忽想起她大約心中還是無法忘懷梁武,便也轉覺憐惜,默然良久,道:“之前韓侯找到我,說讓我将兩封書信轉交于你。”
“韓侯?”郭霁又是一驚,暫忘了前面事,“他怎麼會找到你……”
邵璟卻從她這話中聽出了實情,便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你此前已經見過韓侯了?”
“沒有。”郭霁本能地否認後,卻忽然瞥見邵璟似笑非笑的眼神,自覺瞞不住了,隻好說道:“我是見過他,可是沒想到他能認出我來。更沒想到他能查出我受你庇護。”
邵璟隻覺啼笑皆非,道:“你是不是以為韓侯年紀小,是個吃素的?你們兩個……可真是自以為是!”
郭霁沒了底氣,低聲為自己辯解道:“我從前在京中與他從無交集。”
邵璟被她氣得笑了,道:“人家韓侯來了,酒還沒飲,就說從前在悖逆庶人謀逆的那個中秋夜,曾經有個年少女子在宴上因一件事被人所拒,面對太後不卑不亢,慷慨陳詞,實在令人敬佩。如今這個女子流落邊郡,京中卻有人還惦記着她。央他帶來書信,以表存問。日前他曾見到此女,奈何匆匆一面,未能達成使命。如今他要歸京,便想請我幫忙打探此女,轉交書信。”
郭霁聽罷,再沒了言語。隻是想,原來你所認定的事或許并非事實,你所看到的也并非全貌。她以為韓懿不認得他,可是人家卻曆曆在目。
隻是,大概邵璟之所以如此堂而皇之地轉述當日宴上她慷慨陳詞的事,也是因為他并不知道,那時拒絕她的就是他的母親,而拒絕的事,卻是太後有意想要撮合的他與她的婚事。
想到這裡,她心裡便沒那麼難受了。反正聰睿如邵璟,也有無法窺見的真實,她又何必苛責自己呢。
“若是那個人的書信,阿兄就不必交給我了。”郭霁語氣盡管平淡,卻決絕,“我反正此生與他再無瓜葛。”
邵璟點點頭,似若贊歎,道:“我知道,因此已經替你毀了其中一封。留下的這一封,是顧女傅的。”
郭霁聽罷,百味雜陳。她固然不想再提梁武,也不想再見與他相關的人與事,可是當聽到邵璟說已經将他的萬裡傳書毀了時,卻忍不住刺心腸回。
當然她更加想不到的,卻是顧女傅還能想着她,于是便從邵璟手中接過封了函套的書信。
邵璟沒有說謊,真的隻有一封。郭霁怔怔地瞧了半日,便要與邵璟告别。
正當此時,忽一陣整齊劃一的“呼呼”風聲,如同悲怆的鶴鳴,如同起舞的火龍,刺穿夜空,劃破寂靜,當空而來。
熱烈的狂歡,抑或是燃盡了歡樂之後的靜谧,原來也不是這世間真相——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早已危機四伏。
邵璟仰面長空,側耳傾聽,忽然一陣号角聲傳來。值夜于城牆上的士卒已發現了危機,可是緊接着傳來的哀嚎聲、喧嘩聲都令他完全确定——
硖石城,被人夜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