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巅眺望遠方關城,與身在城中相比,又别是一番滋味。
長煙落日,斜照戍樓,随着号角聲在晚風中嗚嗚響起,幾名身着弊舊短褐的士卒一同推着沉重的木門,将城門關閉。
群山之間,千裡孤城,霜雪滿地,一時清寂孤絕。
不知何人吹起羌管,笛聲悠悠,更助荒涼。
孟良聽得入了神,如癡如醉,久久不能自拔。直到有山風激起積雪,如砂礫般襲在面頰上,一片生疼,他這才發現天色将晚,遍體生涼,于是轉過山巒,重尋歸路,一步步下得山來。
下山又行了三五裡路,便見群山之下、荒野之中,一所四四方方的驿站兀然獨立,被歲月侵蝕的木門橫木上,上書黑漆半剝的“碑廊驿”三個大字。
山風蕩蕩,呼嘯而來,孟良正瞧着那幾個字發呆,忙裹緊黑色貂裘,舉步向前。早有侯在門前的随從要去拍門,忽聞有女子聲音傳來。寥落山間,如水寒冬,黃昏時節,少有人語,這聲音溫婉如水,格外引人注目。
“繁華之外,冷落之荒,竟逢故人,可喜可賀!孟君風骨,尤勝從前!”
孟良乍聞此聲,還道是夢,猝然回顧,卻見身後女子一身素裘,悄立山雪曠野之間,端的是傲霜欺雪,容色動人,定睛一看,正是郭霁。他不禁喜極而驚,迎上前去。
“數月稀見,不道邂逅。數九寒天,你怎麼會在這裡?”
孟良又是驚疑又是歡喜,對着眼前女子就是上上下下一頓打量,又嗔怪道:“刺史還京,我又忙碌,你怎麼敢四處亂跑的?”
郭霁卻笑道“城中無聊,便作山川之遊,誰想今日到得此處,天色已晚,既無資格容留官驿,又無逆旅可供投身。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走投無路之際,恰遇見長史。今日相見,長史于我,又非尋常可比。”
孟良不禁用手指着她,搖頭笑道:“你呀……是不是到這附近不是一天兩天了,隻怕早知道我在此逗留。若不是想蹭驿站,隻怕……”
二人正叙舊,忽聞驿站大門打開,驿丞親自率領啬夫、佐吏、驿卒、驿騎等人迎接,孟良便及時止了話語,暗向郭霁做手勢令她跟上,便自上前與驿丞等寒暄起來。
“今日接到傳報,說長史途徑此處,早已灑掃一新,置辦飧食。我等懸想了一日,不想此時方到。”
“令驿丞久待,乃我疏忽。這一日都在漢陽牧苑,委實騰不出身來,見恕見恕!”
驿丞親自導引延入,一邊道:“恰好這幾日官商往來稀少,今日隻留宿一隊烏孫國派來的商旅,房舍充裕。早留好了幹淨房舍。孟長史這邊請!”
雖然二人言談寒暄客氣,然身旁佐吏卻拿了簡牍記錄孟良一行人的人員、車馬、行禮等數量,一絲不苟。餘者随從人員記錄完畢,目光便遲疑着落在郭霁身上。
孟良早已瞥見,便道:“此為某之……”
驿丞卻向佐吏道:“好糊塗!自然是孟長史随員。快快錄完,去催促庖廚上人快快奉食。”
那佐吏瞧了郭霁一眼,隻見此女衣着顔色面料素樸,看氣度卻決然不是婢仆,便謂家眷。然驿丞發話,遂草草記錄存檔。
孟良由驿丞陪侍進食,郭霁等人則另外安排食宿,于是便在這驿站中安置下來。孟良時常外出,似是巡察。又有幾次去漢陽流馬苑,便特意令郭霁扮了男裝同去,說讓她見識見識何謂萬馬齊奔。郭霁從前跟随邵璟去焉支山時,眺望一望無際的大草灘,雖不見奔馬,卻曾耳聞過夕陽下,萬馬雷動之聲。那時便心向往之,可惜未得親見。今能眼見,暗歎天幸。
如此又蹉跎了十餘日,誰想天氣漸漸酷寒,天降暴雪。臨近山川,冷冽異常,雨雪紛紛,不久便雪擁關山,行人無迹。驿丞休沐,卻因風雪無法返回,隻三五個役卒、役騎留守。好在此處每年皆有大雪封山的情形,驿中早有儲備,越冬不愁。
那一日堪堪已是殘冬,城中想必已有春信,奈何此處依舊天寒地凍,又是數日風雪不止。郭霁一早醒來,發現火盆早已熄滅,室内寒如冰窖。她向被裡縮了縮,又将那蘆絮填充的粗布棉被緊緊纏裹在身上,唯露頭臉在外,卻發現連口鼻眉眼也冷浸浸的,不勝寒意侵擾。呼出的氣息是白茫茫的一團,落在被頭上,很快就凝結成了霜,不久連她的睫毛上都挂上了密密的冰霧。
她一個人裹在被子裡,一動也不敢動。閑來思想往事,思若蜉蝣,多與冬日有關。有二十母親縫制的白狐裘,有父兄出外獵獲的獐鹿,有雍都郭府裡一室恒溫的地龍,有富平城外與梁武等待黃河結冰的誓願,有偏僻逆旅中婢女阿容沉沉睡去的安适,孤獨客棧亡父入夢的凄涼,有晨雪庭前等待邵璟的茫然,有曆經生死的過黃河、跨隴山、度荒野的一路刑徒……還有自入涼州後,每個冬日裡與邵璟、孟良的溫馨集會河寒夜獨歸……
此時,碎片般的記憶如飛鴻,在時光的起起落落裡,留下不經意的東鱗西爪,飄忽而又安穩,遙遠而又切近,冷淡而又溫馨。
忽一陣人聲在風雪嘶啞嗚咽的間隙中,在窗外孤寂荒涼的庭前窸窣響起,她猛然從記憶中覺醒——知道天色即将亮了——河西地地處極西,冬日的晨曦來的格外晚,往往辰時已到還寒月高挂,恍如夜半。如今若按節氣雖是殘冬将盡,可是白日猶短。何況一夜風雪肆虐,寒夜陰風,晨起不日。左右官員商旅皆不往來,孟良日前便命人晚起——如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待她好容易起了床,卻發現昨夜書案上新研了未曾用完的墨汁已經凝結了,硯冷的仿佛結了一層薄冰,她隻一摸便急忙縮回了手。
不久就有役卒來送炭火并熱湯,她趕忙地動手續上火盆,洗漱梳妝罷,飲了熱湯,身子暖了些,才拾掇昨夜的簡牍刀筆。
不久驿站中人聲漸多,有人一邊抱怨着冷一邊掃起院中的積雪,又有個新晉的驿卒在向年長掌事的的食啬夫回報賬目并幹菜、腌肉并米糧的儲量。
“如此,盡夠了。”
“可孟長史帶來了這些人……”
“孟長史雖帶了幾個人,可是大雪封山,也不會有别的官員商旅往來,反倒省了。”
“啊呀,竟是我糊塗了!”
“你小子腦子裡也不知是什麼漿糊,怎麼就選上你了呢?”
“呵呵!呵呵!想是我為人誠厚。”
“誠厚!哎!”
待二人腳步聲遠了,郭霁才開了門,卻見驿站的人都起來了,各自忙碌。孟良披了大氅伫立于烽火台眺望,身旁有個從人靠在城垛上,身子前傾指點筆畫。
雖然隔得遠,郭霁仰頭遙望,卻也依稀可見孟良神情肅然,便暗暗揣知他們是在談論某處情形或者山河形勝。
大約談了頓飯功夫,孟良才轉身要下烽火台,卻見遠遠的雪地上,郭霁獨立雪中,一身素衣,妝容不修,卻一身清麗,絲毫不減。他忽想起初見時她夭夭沃若,燦若珠翠,還是個無知無憂的及笄少女。如今卻已消去了皎然幼态,雖近處不失親和,然遠觀則淡白如水,渺若星辰,娉娉冉冉,矜持清素,竟恍若姑射神人、滄海仙姝。
孟良看得呆了,舉足階上,卻遲遲未動,直到身邊從人提醒說“階上雪滑,長史慢行”,方才緩過神來,緩緩下階。
郭霁見了,便踏着雪快跑幾步,迎了上來,笑道:“雪驟風急,何其嚴冷!你們難道不知高處生寒,偏要登高?”
孟良笑着回應道:“霰雪紛紛,北風何涼!你難道不知郊野陰霾曀曀,偏要出來?”
“才生了火盆,一屋子盡是煙熏火燎,我出來透透氣。”
孟良便環顧皚皚白雪,向郭霁道:“此情此景,倒令我想起一句‘詩經’裡的話。”
郭霁便笑想了想道:“難道是‘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孟良便搖了搖頭,下意識地瞥了她一眼,道:“如此風雪,豈是‘霏霏’可比拟?當是‘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
他才吟了兩句忽然住口,目光有些閃躲起來。郭霁便想起後面兩句是“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如今在她面前吟誦的确不相宜,便故意笑道:“孟君不愧來自幽州,所選詠雪之句,的确非我所及。”
孟良一面笑,一面卻發現走近一瞧,郭霁臉上竟脫了皮,不覺笑得更厲害了,指着她的臉道:“你瞧,這是偏僻鄉野少了膏脂,我隻道我們這些粗糙男人一個個臉皮皴裂脫皮猶如黃土嶺上的台塬溝壑,不知原來這河西的烈風竟也不知憐香惜玉!”
郭霁用手一摸臉頰,果真龜裂硌手,又瞧了瞧孟良,也取笑道:“你隻見别人臉皮如裂,不知自己兩腮酡紅,竟如胭脂。這河西的風難道竟知孟參軍是美男子,格外補妝增色?”
“你又何嘗不是呢?”孟良也摸着臉大笑起來。
大笑過後,二人互相瞧着,又俱各緘默良久。
那孟良便上下打量一番郭霁,心中唏噓,便道:“我知道自你獲知令尊不幸後,多穿素衣,可如今三載已過,亦可除服了。”
郭霁垂首默然,半日方擡頭笑道:“家父故去,并無喪禮。除另有别情外,唯有以素衣,方可解兒女愧怍之情。況我如今罪人之身……”
郭霁正說得凄然,孟良也聽得感傷,忽聞一陣拍門聲震天價來,二人驚詫,便一齊向院門外望去,遂止了前話。
年紀最小的役卒便嘟嘟囔囔地奔跑着爬上烽火台瞭望。
“都這時節了怎麼還有人來?凡人雙腳如何踏雪而來?難不成是鬼神?要麼就是匪盜……”
“你磨磨蹭蹭什麼?還不快看看來的是什麼人?”下面的驿啬夫催促起來。
“喲,是一個儒生模樣的人獨在門外,拼了命地拍門,并無從人相跟。”
“像是失落在山野中的讀書人,快快開門!”
早有役卒領命跑去開了門,門才拉開一道縫,便滴溜溜滾進一個渾身雪白的人來。
那人倒也伶俐,在地上一個翻滾,旋即坐起,呼哧帶喘道:“敢問涼州刺史孟長史可在貴驿?”
驿啬夫與役卒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安然道:“你找孟長史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