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雙手一撐站了起來,擺擺手道:“你隻教孟長史出來說話,我和你說不着!”
那驿啬夫見這人瘋瘋魔魔,不願理會,正思索怎樣安置他,忽見孟良一個箭步沖上來,道:“石元若,可是你?”
那人一把抹去一頭一臉的雪片,亦稱着孟良的字,歡聲笑道:“文嘉,我可找到你了,果然是你!”
孟良心中歡喜,忙向驿啬夫等介紹石玄,那驿啬夫見是誤會,連連緻歉,當即令人尋出腌臘、美酒等物備辦飲食。
郭霁見此,亦上前厮見,石玄一見她,更是歡喜,道:“我正尋你呢,可巧你在這裡。我來找文嘉,其實是為了尋你——這果真是天意遂人願啊!”
郭霁不解,看向孟良,孟良也搖搖頭,不知石玄是何意。
那石玄便喜形于色,道:“郭娘子,天子恩赦,已免去你的罪身,赦為庶人了!”
他說着竟不顧男女之防,上前拉住郭霁的手便搖了起來。郭霁聽了,起初隻覺無悲無喜,仿佛事不關己似的,繼而茫然懵懂,仿佛身在五雲霧中,渾忘了自己,也忘了周遭,更加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别,任由石玄搖晃了半日,直到孟良看不過上前拉開才如夢初醒。
她先是瞧了瞧孟良,見他并無驚異之色,又去看向石玄,道:“可做得準嗎?”
“怎麼不準?從雍都傳來的赦免文書我親眼所見,你的名号清清楚楚,我看了三遍确信為真,去你家尋你不得,方冒着風雪來尋孟文嘉。”
“果真的嗎?”郭霁還猶自不信,反複追問。
“真,怎麼不真?我石玄些許認得幾個字……”
誰不知石玄學富五居,才高八鬥,如今說什麼“些許認得幾個字”,顯然是急了口不擇言起來。
孟良見他二人這樣,歎了一聲,才徐徐向郭霁道:“郭娘子莫急,刺史早幾個月就已謀劃此事,命我撰寫送入京中為涼州民請命的上書時特意提及,他又反複修改了數次,方呈入京中。如此看來,天子見了上書懇切,已是恩準了。”
郭霁半信半疑,道:“可是邵阿兄才去了幾個月,涼州與雍都路遠山高,距離千萬裡,如何來得這樣快?”
孟良又是一聲長歎,心道,郭霁驚聞大幸,竟還如此周全,卻也難得,然畢竟是大悲大喜之事,到底亂了心神,便解釋道:“那上書早于刺史數月便已入京,又是加急上書,天子贊許刺史之功,诏命及時,如今才來,并不倉促。”
郭霁這才明白過來,确信無疑了,不覺大喜,當即拉住孟良衣袖,歡喜欲言,然言語未出,不知為何,忽覺心堵氣噎,又是一陣莫可名狀的悲辛湧上心頭。笑容猶在,而眼淚卻撲簌簌流下來。
孟良見她悲喜交加,憂樂相集,心中憐惜,便取了巾帕,親自給她拭淚,笑道:“你定是歡喜太過了——本來就滿臉脫皮好似癞皮狗,全無一點郭氏貴女的樣子,再讓眼淚侵蝕,那還了得?”
郭霁見他诙諧,欲哭不得,轉而破涕,又是一面堕淚一面展顔:“做了三年罪人,如今才赦為庶人,你就說什麼‘郭氏貴女’,分明是戳我的心!”
孟良聽罷笑着賠罪,石玄卻是個熱心直腸之人,便一拍手,道:“你們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說罷也不等人問明情由,當即去了馬廄中牽了匹馬就走,攔也攔不住,也無一句解釋。留下孟良并郭霁面面相觑,驿站中人也莫名其妙。
石玄這一去,直到黃昏時候也未歸來。郭霁等人心中牽挂,隻草草進食,唯有孟良不慌不忙,去了庖廚中不知忙活什麼去了。
天色漸漸黑了,孟良便命人來請郭霁去他的居室同進飧食。自來此處,飲食皆由驿站供應,皆在堂上就食,不知今日為何例外。郭霁雖不解,卻也應邀而去。
才入室内,便見孟良室中除已備好了食案酒菜外,另支起一個大大的爐竈,爐上卻是烤胡餅的爐子,已經燒的火熱。爐子用黃泥封了口,卻也蓋不住溢出的香氣——他竟親手制了胡餅,郭霁突然明白他定是為自己而做,不覺滿心感激。
“又勞你親自動手。”
“這算什麼,今日大喜,合該慶賀。可惜此處食材簡陋,也隻得湊合了。”
“多謝!”郭霁說罷垂眸若思,半日方擡頭,向孟良道:“我如今還是不信!”
孟良正仔仔細細地扇着爐火,聽了這話,停了下來,看着郭霁,道:“當初你身逢大難,憂傷煎熬時起初隻怕也不信其為真。如今突逢解赦,歡喜充盈時,自然也如夢似幻。人生如夢,歡喜悲傷,在所難免。”
郭霁點點頭,忽問:“如今我得遇大赦,不知我叔母阿弟他們如何了。”
孟良眸子一黯,聲音便低了下去,道:“其實自你遭遇患難以來,天子也曾大赦過,卻未曾赦免你家。如今這次,也并非大赦,隻是針對涼州一地的‘曲赦’,況也不是人人得赦。你能在恩赦名單裡,也是刺史早做了安排。”
郭霁隻沉默了片刻,旋即笑道:“如今能赦我,焉知他日家人不得赦免?今日歡喜,便盡今日之歡,餘者且不理會,方不辜負天恩浩蕩。”
孟良聽罷,放了心,便坐回爐旁的胡凳上,細瞧火候,洞察烤爐,良久才露出滿意的笑容,動手拆了爐口上的泥封。
那泥封一拆,香氣便再也蓋不住,充滿了整間鬥室,郭霁隻覺心曠神怡,雖未進食,卻又是滿足又是歡欣。
孟良拿了三個盤子将胡餅分好,先往郭霁食案上分了,次又置于一個空案上,最後一盤才是自己的。
分餅已罷,他方依禮将郭霁延請入席,又道:“石元若太也兒戲,來去如風,蹤影難尋,到如今也不見人影。你我先不等他,于此偏遠陋室,并以粗簡之食,賀你蒙赦之喜。今日傾杯,當賀當賀!”
說罷不肯先飲,非要等着郭霁一同盡飲,郭霁以依禮回敬。随後郭霁又嘗了新烤的胡餅,卻見此餅看着與尋常胡餅無異,然一口咬下去,竟滿口鮮香汁水。
“烤胡餅固然美味,無論雍都的還是姑臧的并我走過的幾處縣邑,從未有過如此做法。這餅皮與餡料酥軟鮮香且不說,怎麼其中肉汁如此豐盈充沛?”
孟良頓時得意,意氣洋洋道:“那可是我以煮肉的湯汁加了佐料拌在肉糜中,使勁攪打,直至充分融合。”
郭霁依舊不解,道:“可是如此豐沛的湯汁是如何包在餅皮中的呢?”
孟良不禁朗聲大笑,道:“你看這冰天雪地,我早将拌好的肉湯封好了埋在雪中,掐算好時辰,待其半凍不凍凝成肉凍時再取出,包入餅皮,何等輕易?”
郭霁聽罷,大為激賞,二人興濃,推杯換盞。且因交遊數載,早已熟慣,酒過數巡,便不再拘禮,随意飲酒,酒意濃酣,無拘無束。
孟良有些醉了,忽念起從前事,唏噓道:“泰和元年,你流落富平,今日蒙赦,新舊甫交,已是泰和五年,三載光陰,忽忽而過,其間曲折,令人動容。猶記得當年寒冬,富平郊外衣肆中,梁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舍命相護。當時我便猜着是你。我那是你猜知你二人情愫暗生,至此方知竟至于斯。當時我覺得奇怪,梁武雖然浪蕩不羁,卻并非心中沒算計的。别看他人畜無害,眼光最是毒辣。他怎麼會看不清形勢,非要為了救你連前程都不要了呢?”
郭霁聽他忽然談及舊事,心中感傷,卻也坦然,也帶着酒意笑道:“那你當初不也不惜冒犯素來不和的秦沖,也要袒護我和梁武嗎?”
孟良又是一杯下肚,醉意更深了些,話語卻清楚,搖搖頭道:“我和梁武不同。他救你,純粹是不惜前程性命。我袒護你們,其實是因為此前曾經見過梁略身邊那個腹心鷹犬。”
“你是說那位楊先生?”郭霁道:“那實在是個難得的忠義之士。”
孟良點點頭,不置可否,道:“我出身幽州,雖在地方算是一等大族,可苦寒之地,如何比得朝廷高門。我們這樣人家,連破落了的寒門也比不過,一心想博個公卿列侯,出入中樞,擡舉門楣,蔭蔽族人。我和梁武既有相惜之情,實則也有攀援之心。就是在梁家被悖逆庶人逼得最狠的時候,我都覺得他家不會坐以待斃。因此,在他家東山再起後,我為了他得罪個本來就龃龉的低等裨将又算什麼?”
郭霁聽罷,沉吟許久,遂又飲了一杯,笑道:“就是雍都公卿滿門、将相列侯的人家,又何嘗不是呢?你奮羽而飛,何嘗不是心懷大志。且與人無害,何嘗不是良善君子?”
孟良聽罷,默然沉思,忽又連盡三杯,也不顧禮儀,拉過一個憑幾來斜靠在上面,無意識地笑道:“阿兕,你是這樣想我的啊,那真是三生有幸!”
郭霁猛然聽到他忽稱自己的小字,驚愕不已,酒便醒了一半,轉頭便目不轉睛地看向孟良。
孟良卻似無顧忌,見她滿臉匪夷所思,便黯然道:“我聽他們都喚你阿兕,總覺得若有一日,也能同他們一般就好了。我這個幽州來的小子……”
郭霁聽他這樣說,不由松了一口氣,便笑着去看他,正想說什麼話,卻見孟良止了前語,又隻顧飲酒。
“孟長史,你待我情誼深厚,如他們一樣呼我小字,我也甘之如饴。”
“真的嗎?”孟良因醉而笑:“那自然合我心意,你也别叫我孟長史什麼的了,你就叫我的字吧,就像你我是至交好友那樣。”
“文嘉?”郭霁笑着舉杯敬他。
“阿兕,你如今已赦為庶人,他日還京指日可待。文嘉與你……有朝一日,你尊貴如前,不知可還記得今日的患難之交?”
郭霁聞言,放下酒杯,愀然不語,許久乃道:“家業凋零,雖我一身幸赦為庶人,卻難跻身昔日之列。雍都于我,太過慘然。父兄俱殁,家族敗落,若我歸去,豈不斷腸?涼州雖遠,亦可安身,我不願再回雍都。”
孟良卻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道:“你如今雖這樣說,可我知道,你終究會回去的。”
郭霁不願無謂解釋,便道:“便如你若言,即便回到雍都,即便我處绮羅叢中——你放心,我們總是生死不易的至交故舊!”
孟良聽罷,再不言語,二人各懷心事,俱各自飲。
忽一陣風來,“哐啷啷”一聲,門開了。
黑漆漆的門外站着一個雪人——郭霁上前細看,竟是去而複返的石玄,他的腳邊還放着幾個同樣覆滿積雪的壇子。
“數年前我在此處繪制輿圖,尋了一處幽靜洞穴居住。當日我一時興起,在洞中埋了幾壇好酒。我想此處高山終年積雪,深埋其中的酒漿,必然與别處不同。來來來!今日我們三人痛飲此酒,一賀郭娘子逢赦之喜,再賀之交共聚之情。人生于世,之交幾人?濁酒一杯,以盡餘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