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隻點點頭,又道:“你去吧,到尚書台傳谕,好讓朕耳根子清靜清靜。傳谕後,便回家去,你都一月未曾歸家休沐了,天天宿在宮中,也該歇歇。”
杜緻何等靈敏,便明白天子是要用賜田于所赦刑徒及邵璟的封侯之賞,讓那些别有心思的朝臣杜口卻步。又聽見天子命他休沐,當即跪拜謝了天子體恤之恩,随後又囑咐小内侍幾句話,方才去了。
顧繪素見此,不動聲色,随天子欲往東觀去。
誰知又行了十數步,天子仰望天空,忽刹住了腳,回頭道:“宮中薄日凄寒,不知宮外春光如何?令狐,你去安排,我們到宮外暢快一日,不可驚動了人。”
顧繪素一驚,看向令狐遂,令狐遂便要制止,道:“陛下出遊未為不可,然倉促間……”
天子卻掃了他一眼,道:“既令你不可驚動了人,還要準備什麼?你若連這點事都做不了,枉我留你在身邊。”
這話不輕不重,似若責備,然卻又含着幾分與衆不同的贊許,令狐遂便不好推拒,當下安排。
天子換了便服,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宮門。令狐遂便請天子悄然登上一輛民用馬車,顧繪素則乘坐來時馬車,餘者各自乘馬,一行人繞過公卿官署縱橫的子城,從旁邊狹斜道中繞過青龍道,便在市坊之間穿行而過。
天子不顧令狐遂等人的勸阻,堅持掀了車壁簾幕,坐在車中默默看着街頭的俗世風光。
令狐遂等既不能制止天子難得的放縱,更不敢絲毫懈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護衛,隻想着天子遊觀一圈過了瘾後,趕快回宮,方卸了萬般重擔。可是天子并不知他們的心思,或者說即便知道也并不在意——他是天子,在位年久,雖處處掣肘、不得自由,卻無需考慮如令狐遂這等扈從的想法。這才到了西市,他卻又命駐了車。
顧繪素聽說天子下車,也忙從後車下來趕上前,到了才見天子在一間小小酒肆前久久凝望,口中喃喃自語,平素淡漠而深不可測的眼底竟也浮現一絲溫柔眷戀。
“多少年了,你居然還在。”
顧繪素聽了,四顧茫然,不知他所說的“你”究竟是何人,可是天子已然舉步入内。令狐遂連忙攔住想要趕在前頭去清場的羽林郎,簡單安排幾句話,便親自到櫃上定了一間風景敞亮卻又清淨的雅間。自然又有事先安排的便裝羽林郎假扮客人定了近旁的雅間。餘人皆扮作散客于各處暗中戍衛,令狐遂更是親自守在門外。
唯有顧繪素一人随天子入雅間侍奉,雖則亦為她設席,然她并不敢坐,隻陪侍在天子足案一側,奉酒布菜。
雖說酒肴不能比拟宮中禦廚,然這民間滋味卻令天子格外新鮮。他這幾年來為頭風所困,飲食清減,今日卻難得的胃口大開。他興緻極好,連飲數杯猶覺不足,又令顧繪素添酒。
顧繪素卻擔心他的身體,便躬身道:“酒雖助興,過量反為不美,陛下當神器之重,當愛惜貴體。今已連飲數杯,何可再續?”
天子并不說話,隻用手指重重敲在足案上,顧繪素莫名地覺得一種壓迫感油然而生,不得不從命,遂去斟酒,卻又歎息道:“陛下不愛惜禦體,實在令妾為難。隻此一杯,不可再飲。”
天子倒也聽了進去,雖添了酒,卻隻啜飲,并不一次飲盡,又向顧繪素看了一眼,道:“你看似與你姑母一般無二,實則大有不同。”
顧繪素不解天子的意思,卻隻笑道:“姑母蒙陛下親教,借得靈通。妾愚魯陋質,不敢相提并論。”
天子并不理會她的自謙之語,略一輕笑,道:“你謹慎才思不下你姑母,然性情隐忍克制,不似你姑母談笑豪闊。”
顧繪素聽得有些愣怔,她自小跟着姑母,卻隻見她沉默幽思,難得大談大笑,不解天子此說何意。
天子放下筷箸,似若沉思,良久歎道:“當年你姑母到我身邊時,比你還小許多。宮中生涯苦悶刻闆,我身邊雖有親信,卻一個個小心謹慎,未免言語無味。唯有你姑母,百般智計、滴水不漏,然日常卻能談笑無忌,言語诙諧,性情與衆不同,實令我忐忑無趣的東宮歲月大有顔色,因為有了她,我也襟懷大開。後來奸佞當道,令朕屢屢涉險,她以女子之身,周遊後宮、權要、士大夫之間,為我出謀劃策,一舉掃清奸邪濁穢,委實精明強幹。更難得她一片赤子忠誠,當日宮中送來飲食……”
天子說到這裡忽然頓住,許久無言。
顧繪素對于姑母當年中毒事也略有耳聞,見天子欲言又止,知道其中必有難言的密事隐衷,趕忙笑道:“原來姑母是個豪爽女子,妾竟不知。”
天子聽了,頗有觸動,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道:“此中往事,竟如雲煙。今日我告訴你,好令你知道創業艱難。”
顧繪素知道那深深隐藏的舊日秘事已經呼之欲出,心中不由一緊,欲待不聽,可又怎敢阻止天子呢。
天子卻隻神色寡淡漠然,似乎沒有一絲情緒,仿佛說的是别人的事:“當日先太後送來飲食,你姑母卻中了毒,差點喪命。此事雖未動搖先太後地位,卻令她失了左臂右膀。衆人雖不敢言,卻皆謂先太後投毒,欲置我于死地,如此更失了先帝信任,我才轉危為安。可是他們哪裡知道,食物中的毒,并非先太後所下……”
天子就此打住,可是顧繪素忽然明白了塵封多年的真相。此時内心之震動觳觫,不亞于平地炸雷,她瞳孔不自禁地放大,露出驚愕懼色——她從來就知道權力争鬥的你死我活,卻不知姑母竟能以死相搏,殺出一條血路。見慣風雲如她,也不顧禮數地看向君主,滿臉的不可思議。
所謂先太後,即是天子嫡母,當日的中宮皇後,亦是傳聞中害死天子之母的幕後主使。她姑母以性命為棋盤,以自身為棋子,躬身入局,斬斷中宮左臂右膀,更令一國之後失去天下人心。九死一生,換回天子生路。
她倒吸一口涼氣,終于明白為何後來姑母與先皇後之死大有關系,天子與姑母生了嫌隙,卻仍封為郡君,予以食邑,優容尊養。
天子卻司空見慣,沉穩如淵的面容,似笑非笑,道:“可惜了——當日艱難時光,不曾令她性情稍改,可是後來歲月承平,她卻性情大變。”
顧繪素忽聞這等驚天秘事,半日說不出話來,唯有為天子又斟了一杯酒,掩飾内心驚詫。
天子卻并不接酒杯,隻笑了一笑,道:“不過她性情大改,一半也是因為韓懿之父。”
“韓懿之父?”顧繪素心思飛轉,韓懿之父便是天子舅家表兄,乃是正宗的皇親國戚,可是卻備受衛氏打壓,家族凋零,而他後來也死在“誅衛”之戰。
那麼他同姑母是同一陣營,俱是天子腹心。可是姑母性情大變,為什麼會與他有關呢?
“你有所不知,韓懿的父親當初也是個智勇雙全的美男子,你姑母鐘情于他,就連朕欲納她入宮都不肯。”
天子之言,令顧繪素心中訇然一聲,魂悸魄動,手上一抖,酒便差點灑了出來。
天子卻在此時将酒杯穩穩接在手中,慢飲輕酌,道:“我與你姑母初識時,我剛滿十齡,她也不過十四五歲。她正如古之烈士賢達,對我忠誠可鑒,傾心輔佐。本來我隻親她敬她,并無愛慕之心。彼時韓懿父已娶妻,她也暗自戀慕,不求結果。直到‘誅衛’一役,韓懿之父戰死,她傷心欲絕,我才動了憐惜之意,哪知她竟是個癡情的,此後竟不再嫁。後來的事,你應該是知道的——世事推移,毫不由人。”
顧繪素聽得震驚不已,不知怎麼回答,好在忽一陣琵琶聲起,铮铮铿铿,幽幽渺渺,時而慷慨如嘯歌,時而哀傷似幽泣,韻律變幻,蒼涼細膩,二人專注于樂聲,便丢了前話,沉醉于琵琶聲中。
許久琵琶聲停,餘音消散,而意猶未盡。
天子似有所感,觸動心腸,不由神色黯然:“這間酒肆三十年前便在了——那時候我與先皇後成婚未久,俱各年少,偷偷離宮出遊,便如今日這般。可是中間隔着三十年光陰,舊肆猶在,人何以堪。”
顧繪素見這威嚴天子難得如尋常人一般性情流露,不由垂首沉思,不過片時,她便做了決斷,起身退後數步,叩拜天子面前,字字清晰,句句含情,道:“陛下寬仁慈愛,猶如日月,光明萬裡,照臨天下。既念先皇後結發之情,何不恕了悖逆庶人外室之子。先皇後泉下有知,也當感激無盡!”
正沉浸往事的天子不妨顧繪素竟有此一說,不由冷笑:“你身為朕親近女官,何出此言?”
“妾惶恐,不敢有絲毫欺瞞。今日永巷中焚香祈願的兩個孩童,其中一個便是陛下親孫!”
天子聽了,似乎也不如何吃驚,隻是半日未曾言語,唯默默飲酒。
顧繪素不知禍福,俯伏叩首,不敢絲毫懈怠,天子不過數杯酒,于她卻似生死輪回了多少次。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子方開言,話語卻冰冷無情:“你做這種事,你姑母知情嗎?”
顧繪素一聽,冷汗如注,聲音都顫了:“此事乃是賤妾一人所為,妾姑母未有絲毫與聞。乞陛下憐姑母年老,罰過加罪,隻在賤妾一人。”
天子的聲音平靜地從她頭頂傳來,仿佛沒有一絲波瀾微動:“我自然知道你姑母不會如此愚蠢。”
顧繪素心中百轉千回,到底狠了狠心,豁出去了,聲音中再也沒了一絲戰栗,道:“妾雖愚蠢,然蒙陛下親近,身為女子而能出入宮廷,侍奉殿中,此乃百世未有之恩賜。古之烈士有言,‘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妾願為陛下肝腦塗地,以答天恩。是以,所見所聞,未有敢有片言欺瞞。”
天子盯着她看了半日,終究長籲一聲,道:“你就為了報答我的恩惠,做令你姑母刺心之事?”
顧繪素自然明白天子的意思,先皇後既因宜都郡君等“誅衛派”而死,那麼悖逆庶人自然是宜都郡君的心頭大患,如今她卻為悖逆庶人外室私生之子求情,那必然等同于背刺姑母。
可是顧繪素雖則年輕,卻見機極快,且能決斷,未有一絲猶豫,當即道:“今日妾之所為,姑母并不知情。倘她知情,必然不謂此是刺心之為!”
“哦?”天子不禁饒有興趣,無喜無怒地笑道:“你說說看。”
顧繪素心中空茫,條理卻莫名的一片清明,端然道:“悖逆庶人雖有罪,可幼子何辜!臣子即便有謀逆大不敬之罪,十五歲以下男子且饒性命,若蒙大赦,更可改行自新。此為天子之仁,光耀天下,何不照見兒孫?況皇孫龍嗣,便帶罪之身,豈能随意摧折?陛下不念别的,也該念結發之情!便是姑母聞妾之所為,必謂雖愚魯不化、妄為自是,卻也當以妾發念忠誠,并無私心。”
天子聽罷,忽仰天大笑,可僅憑那笑聲,顧繪素卻始終不知他是喜是怒,是歡是悲,更不知于自己而言,是福是禍。該進的言都進了,她隻覺一陣輕松,又一陣惘然,渾然忘了憂懼。
“走吧。”天子笑罷起身,走到她身邊,方低頭掃了她一眼,道:“多少年不見你姑母了,我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