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見此,當即在人群中擠出一條線,想要上前去,卻被先前被沖散的家仆拉住,他低聲道:“娘子别急,這掌櫃是我們四公子的人。娘子稍待,我先過去一說,他定然不敢不給我們米。”
郭霁瞧見家仆,心中一熱,然聽他建議,心中遲疑,可情勢如此,終究點了頭。
郭氏一族覆滅後,郭譽一支的郭騰、郭述無罪幸免。其餘各支,就隻郭芩因蒙蔡都不忘舊諾,得以存身雍都。餘下的或流配或籍沒,凋零飄散。
郭霁遇赦歸京後,無處可去。郭芩雖有心容留,卻愛莫能助。
郭騰雖派人來接,然她念及從前的事,到底沒去。唯有郭述在渭北的“葭園”,乃是成婚時的嫁資——郭述雖遠遊在外,不知她遇赦之事,梁略卻出面令她暫住此處。
郭氏未敗時,郭騰便暗中囤積居奇,甚至連胡奴都敢販賣。如今沒了叔伯父的約束,隻怕膽子更大了,連這種朝廷明令禁止的哄擡糧價也無所顧忌。
郭霁正沉思,忽聞腳步雜沓之聲震地而來,轉頭看時,卻見大隊士卒正向此處本來。百姓不明所以,見了官兵到來,頓時吓得如鳥獸散。那士卒卻将衆人團團圍住,一個都不放去,而那些企圖沖出去的,皆被當場斬殺。
其中一将向人群喝道:“兇頑刁民,交易不法,速交出手中贓物。若敢頑抗,格殺勿論!”
亂哄哄的人群,頓時一片死寂。
米行掌櫃大驚失色,忙指揮衆人向渭水撤去,連剩下的稻米再顧不上,扯過車馬就要逃,然而哪也還來得及,早有實現埋伏的士卒在一名将領的帶領下,從身後包抄過來。
米行的丁勇适才還耀武揚威,此時被圍困當心,卻又弱小如蟻。
米行掌櫃是個察言見機的,忙迎上前去施禮笑道:“敢問将軍何處來?若是軍中糧草有缺,情願奉上米糧,孝敬将軍足下!”
那将領瞥向那剩餘的稻米,露出鄙薄之色,伸手一揮,指向四面軍士,道:“就這點稻米,夠我這些兄弟塞牙縫的嗎?”
掌櫃聽了,猜着定是來打秋風的駐軍,頓時放了心,賠笑道:“将軍放心,我們主家既經營米糧,又豈止這點存貨?将軍需要多少盡管開口,定然如數奉上,不敢絲毫缺失。”
那将領卻将馬鞭折了,一直拍打着手掌,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音,乜斜着眼睨着他,瞅了半天也不說話。
掌櫃的見此,心思飛轉,雖寒風陣陣,卻已汗流浃背,定了定神,方上前低聲笑道:“不知将軍足下是哪位,番号為何?我回去定要我家主人親自登門拜謝!”
眼見着掌櫃的已将話說到明處,若是尋常情況,那将領自然也就心領神會地放行了。然今日那将領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終于他止了笑,收斂了眉目,肅然向掌櫃道:“你可知自己犯了什麼罪過?”
掌櫃的忙道:“辛苦經營,勉強糊口,不敢觸犯律令。”
那将領揮鞭指向人群,大笑道:“你是說,他們所買的米都是按照朝廷所定?還是說你沒有哄擡糧價?”
掌櫃的汗水涔涔落下,他用衣袖擦去汗水,到底服了軟,當即跪拜道:“請将軍饒命!”
那将軍見此,登時換做一副溫言,道:“足下既如此笃誠,我也給你指一條生路。”
掌櫃的見了生機,忙叩首道:“請将軍足下指點,再生之恩,湧泉相報。”
那将領目光如楔子,盯過來,低聲道:“将你家主人的名号報上來,再将他的糧倉所在告知于我,我保你一家老小平安!”
掌櫃的尚在猶豫,那将領卻将适才之言,大聲向米行的仆傭丁勇宣示一遍,頓時引發這群困守的一陣騷動。
掌櫃的眼見再不說,必然也被别人搶了先,那他便要陪葬了,趕忙道:“我說!我說!”
那将領聽罷,便下馬來親自将人扶了起來,并笑道:“哄擡米價,乃是大罪。先生如此大義……”
一語未了,忽一陣馬蹄聲雜着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呼嘯而來,這一次,不但被困的百姓及米行衆人大驚失色,就連那将領也為之一驚。
衆人尚未反應過來,一支軍容整肅之軍已到眼前。
當先馬上一将,不足四十的樣子,雖不過中人之姿,卻很有幾分儒雅。
“我乃京輔都尉屬下司馬,奉命前來維持渭北安定,捕系投機奸商。閣下何人?插手我渭北事務?還不速速交出奸商,待我捕其歸案,交付有司!”
郭霁隐在人群中,見那自稱“京輔都尉治下司馬”的将領有些眼熟,倉促間卻想不起是誰來。
那将領眼見着就要功成,卻見半路上殺出個勁敵來,定睛去看,卻并不認識,然他屬下卻有認得面前這“京輔司馬”的,低聲上前耳語一番。
“好大的口氣啊!我還沒見過敢從我手底下搶人的呢!”那将領聽罷,撇嘴笑了笑道:“不過是個臨時設置的京輔都尉,有何資格令我交人?至于閣下,軍功沒聽說過,倒是刑徒押解過幾個。做了梁家的惡犬,别的沒學會,搶功倒是學會了!”
他惡語既出,手下軍士當即哈哈大笑,極盡譏諷不屑。
郭霁聽那将領之言,再去看那京輔司馬,頓時記了起來——竟是當日押送女刑徒到涼州時對她百般照拂且有救命之恩的宋制使。從一個押解小吏忽然做到了司馬,雖則數年之間,卻也不可不說升擢之速。然她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關節。宋制使本就是梁略派出暗中周全她的人,而他使命既達,在護送她時大顯其能,回來後梁略定會大加賞識。雖說梁略這幾年遭遇打壓,可畢竟先帝托孤、天子親舅,身任衛将軍,掌管禁軍,開府置署,安排一個新營建的京輔都尉屬下司馬還是手到擒來的。
隻是不知這對方将領是誰——他既然是來抓捕囤積居奇的商戶,想必亦有使命在身。然卻又與掌管渭北的京輔都尉有沖突,隻怕未必名正言順。從此前與掌櫃言談來看,又不似是來趁火打劫的。
那麼,難道是沖着郭騰來的?她于郭騰,一向疏遠,更不齒其不義而富貴之所為,雖近來蒙其照看,亦不曾改觀。然到底是郭氏一門,心中不由一緊。
那邊宋司馬見對方笑得猥瑣不堪,也隻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身為将領,圍攻平民,擅殺人命,該當何罪?若足下拒不交出奸惡商戶,不知今日事上達天聽,你可承受的住?”
那将領笑得更肆無忌憚,連同其屬下衆軍士亦複大笑。
宋司馬再不猶豫,高聲道:“閣下擅殺無辜,若激起民變,該當何罪?”
對方将領卻是個無法無天的,當即止了笑,樹刀在前,厲聲道:“少啰嗦,那邊刀鋒上見真章吧!”
說罷,率先上馬,攻殺而來,宋司馬亦毫無懼色,見對方敢于動手,當即揮劍下令:“賊軍反叛,擅攻官軍,今日擒賊,報效天子!”
瞬間,雙方便交兵激戰起來。其間百姓亦多被波及,郭霁在一片哀嚎中随着衆人向外奔逃。然四面攻殺何其疾,而百姓奔逃形同鳥獸之散,雜亂失序,一時間擁擠踩踏,亂作一團。
郭霁尋不見先前家仆,好容易找了個高地,察看一番,便向外圍空地逃去。
忽有人高聲叫道:“官軍斬殺無辜,我等命如草芥,若不趁此抗擊,今日必将命喪此處!同是要死,何不奮力一搏!”
又有人喊道:“稻米在此,我輩速速來取!”
“天災人禍,命不可活!悠悠蒼天,何薄于我!堂堂男兒,甘作刍狗?”
這幾句話一出口,眼見着無命可活的百姓忽然當頭一震,不禁人人自問:
究竟是為何,我們失去了世代耕種居住的田畝房舍?究竟是為何,我們就該為奴為婢,飽受欺淩?又是為何,我們失去父母妻兒,白白送命?
其中亦有血性漢子,當即高呼:“你我鄉民,飽經喪亂!赈濟未見,家業凋零。忍耐至今,未有活路。是條漢子的,随我反出生天!”
壓抑數月,醞釀已久的義憤群情被激發而起,衆人當即向先前那不知來路的官軍圍攻起來。更有城中流民也奔湧而出,或随之助攻,或搶奪米糧,一時彙作汪洋,淹沒了這一片寬廣無垠的堤岸。
郭霁知道禍亂将成,再難挽回,便即轉身逆流欲出,卻哪裡出得去。她一個女子被裹挾其中,很快便跌在地上,屢次想要翻身爬起皆未成功,眼見着要被衆人腳踏蹈藉,她隻道這次要命喪在這混亂之中,冷不防一隻手伸來,牢牢地将她抓在手中,拉着她,在奮起激蕩的人群中劈開一道生路。
郭霁身不由己地跟着那人向外奔跑,卻見那人以裹巾蓋了大半張臉。
這樣倉促隻見,本該看不清臉面的,可是她卻分明認了出來。
“阿兕,别怕!跟我走!”
隔着久遠的時光、久遠的記憶,熟悉的聲音再次傳來,郭霁在聽到那話語的一刻,隻覺心如曠野,又是空空闊落,又是滾滾激蕩,仿佛心如明鏡,一片清明,又似陷入混沌,茫然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