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沉吟片刻,道:“貴人于我恩重如山,機遇與否,從未想過,我不過是竭誠盡忠罷了。”
顧繪素見她處處謹慎,至今不肯吐口,定是曾經幾經生死磨難,不敢将心思輕露,便歎道:“你我雖所處不同,實則一緻。當初悖逆庶人與梁家鬥得你死我活時,我便已有抉擇。後來先帝駕崩,我越過大将軍,私下将消息先傳給梁貴人兄妹,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郭霁見她毫無保留,又是一陣默然,終于道:“我知道身負使命,隻是不知許侍史不過是海西侯安插過來的眼線罷了,如今又形同棄子,為何非要百般拉攏?貴人雖仁厚,為何偏偏在這萬事千緒中要去撫恤一個低微女官?我心中有所疑惑,請顧尚書賜教!”
顧繪素見她交底,長籲一口氣,道:“你說的沒錯,貴人雖仁厚,卻也不會無緣無故施恩于一個無用的棄子。你應當知道這許侍史跟了海西侯許多年,二人不但有男女之情,海西的一些陰私事,她想必也多所知情。若我沒猜錯的話,海西侯在京中必養死士。若她倒戈,那自然好。若她不倒戈也沒關系。貴人如此又送财物又親命安撫,海西侯怎麼會不疑她?許侍史雖然招搖,卻又不傻,自然也怕。何況那馬夫死了,她偷情的事,無論真假,都再無辯解的可能,而他們二人關系再無修複可能。你想想會怎麼樣?”
郭霁略一思索,回道:“若她倒戈,自然會将所知當做投名狀悉數傾吐,我們便可獲知海西侯機密。若她顧及舊情,海西侯也不再信她,無論滅口與否,反正私藏的力量必然要轉移。然京城重地,一點風吹草動便會留下痕迹,那麼我們便可确所在,剪滅其羽翼爪牙。”
顧繪素卻意味深長的一笑,道:“阿兕,你還是太厚道了。”
郭霁一愣,忽然明白梁氏一黨的意圖深得可怕。而這網羅的心機,隻怕比想象更為兇險。
自先帝駕崩後的許多毫無關聯,既無前因,又無後果,卻又似乎暗藏玄機與因果的内外大小事宜,東一鱗西一爪地浮現在她心中,紛亂交纏,難以索解。
郭霁心有觸動,卻又摸不到也看不清,一時茫然紛擾,不可開交。
顧繪素卻不給她想清楚的時間,再一次拉起她的手,道:“阿兕,你明日入宮後先不要将許侍史所寫的謝恩書表上報梁貴人,先透露給别人。”
郭霁聽罷,雖然前事仍然混沌,然自己手頭上的事卻豁然開朗。
“阿兕,你才摸到權力縱橫的邊際,一定要多聽,多看,多揣摩。千萬不要等着上面的貴人們告訴你他們的意圖。你若機敏謹慎,他們自然信重你。你若不夠通達,他們也不會怪你,可是卻再也不會将緊要的事務交給你。不過,有時候人不夠聰敏也沒關系,忠誠才是第一位的。”
郭霁如醍醐灌頂,自此方真真切切感受到權力之戰的不可捉摸。如此洞悉,令她心神大震,以至于辭别顧繪素宅邸後,她那幽幽的聲音還在心頭回旋。
出了裡巷,郭霁也不騎馬,隻有牽着,心不在焉地往城門方向走去。
“阿兕,我等你許久了,怎麼才出來。”
身後的聲音那樣熟悉,卻也令她顫然一驚。
她轉過身來,卻見着了一身玄色盤螭團雲花紋鑲金絲蜀錦的邵璟一面擦着汗,一面吊兒郎當地看着她笑。
“想什麼想得出了神?我這麼個大活人在這裡都看不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思憶何人呢!”
郭霁見他調侃人,臉一紅,道:“阿兄真是诙諧,分明是你這一身行頭耀花了我的眼,還怪别人看不見你。”
“啧啧,真是強詞奪理。我穿成這樣你都看不見,若是穿得略差一點,在你眼中也和腳底的塵泥差不多了吧。”
“阿兄真是的。”郭霁嗔了一句,卻又看向他那身衣着,笑道:“大熱天的阿兄穿成這樣,難道是要去見誰?哪一個這樣有幸,能令阿兄如此用心?”
邵璟聽得笑意融融的,出口的話卻又不着調,道:“可不是嘛,大熱天我痱子都要捂出來了,等了人家大半日,見了面,那人還不知好歹地說風涼話。”
見将自己又饒了進去,郭霁臉都紅到了耳根子,一扭身子,拔腿就走。
“哎,這就急了?”邵璟三兩步追了上來,笑嘻嘻道:“你要是不先打趣我,我能這樣與你谑笑?”
他先開人玩笑,卻全都推在她身上,可是郭霁知道與他争辯不得,便駐足,故意瞧了瞧天色,道:“阿兄若有事明日再說吧,我可要趕着出城。”
邵璟也見天色不早,便道:“若沒有事,我好好的清涼窟室不呆着,跑這裡來捂汗呢?”
郭霁瞧了瞧他的樣子,汗珠子隻往頸項裡止不住地淌,便将适才的羞慚消散了,忍俊不禁,道:“我與阿兄相識日久,再熟識不過。阿兄下次要見我,不用這麼鄭重其事。”
邵璟見她消了氣,也自笑了,道:“我見你,弊衣破冠何嘗不可?穿成這樣哪裡是因為你?日前太後賞賜金帛田産,我入宮謝恩,自然不敢怠慢。”
郭霁聯想近日之事,便知太後也在拉攏邵璟并韓懿等人,遂道:“‘天之道,損有餘以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阿兄這等豪富,偏偏有外财。這幾年又是拜爵增戶,又是賞賜無數,京中人人眼紅。”
邵璟卻擺擺手,别開臉道:“罷了,又來腌臜人。”
郭霁便笑道:“阿兄視錢财如糞土,總是我小人之心了。有一事不明,請教阿兄。我聽說南宮衛士令因為怠職被罷黜,如今換了誰了?”
“你和陛下身邊的女尚書晤言如此之久,難道連這個也沒問?”邵璟聲音雖小,卻滿是揶揄,道:“這人選如今有三個,一個是中常侍的子侄曹英,一個是衛将軍從弟,還有一個是上郡選上來的郡兵司馬。雖然尚未定奪,但也差不多了。要不然你猜猜應該是誰?”
郭霁想了想道:“隻怕是上郡選上來的那個郡兵都尉。”
邵璟目光一轉,笑看着她道:“你還記得當初在姑臧城時的長夜賭局吧!要不咱倆賭一賭。”
郭霁不假思索道:“賭什麼?”
“賭三十畝近渠水澆田。”
郭霁心知自己剛剛購置的田畝已被邵璟知道了,便道:“阿兄田畝無數,又有封地,還惦記我那點東西?”
“你說得倒也是。”邵璟笑道:“不如就賭個人情吧。”
見邵璟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郭霁也不戳破,道:“什麼人情?”
“你若赢了,我欠你個人情,将來你無論遇着何事,有什麼要求,我無不應許。若我赢了,你亦如是。”
郭霁便道:“我若要你去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也去嗎?”
邵璟“切”地一聲笑道:“你怎麼知道他日不是我讓你為難呢?”
郭霁愣了一愣,便遲疑起來。
邵璟卻顯得像個賭徒,道:“要賭就賭個大的,這可比什麼家宅園林、千畝百畝的良田要有趣的多。你若不敢,認輸就是了。”
郭霁明知他是激将法,卻知按照他素日相待自己之情,即便将來輸了,他也定然不會真來為難,故而有恃無恐,仰頭與之對視,道:“賭便賭了,若是輸了,我為阿兄肝腦塗地又算得了什麼?若阿兄輸了,我也好誇口,就說戰無不勝的邵元璨也曾輸與我,也夠我得意兩年的了。”
“好,果真痛快!那你可不改了?”
“舉棋無悔,買定離手!不改了!但阿兄也該說自己賭誰了吧。”
邵璟卻沒有急着回答,而是彎下腰,湊近了,低聲道:“我賭曹英!”
看着邵璟看似漫不經心的神色,聽着他似若遊戲的聲音,郭霁忽然明白了,自己必輸無疑。
他與她,在内部消息的來源以及判斷上,怎麼可能平等呢?如今看來,他也隻是用這種方式将内情傳與自己罷了。
郭霁有些灰心,卻也有些興奮,隻是不動聲色。
邵璟卻從腰間取下一個織錦袋囊,交到她手中。
郭霁摸了摸,裡面的東西硬而滑,當面解開看似乎無禮,她便問詢地看向邵璟。
邵璟笑道:“天色将變,風雨欲來。你若有危急難解之事,而我不在城中,你便拿這個去骁騎營尋我,他們定然放行。”
天色将變,風雨難測——暑熱之中,郭霁卻覺得渾身冷的一個激靈。
可是無論所謂“天色”如何變幻,風雨來臨之際,他總是未雨綢缪,早早為她留出一條退路。
郭霁瞧着他仿佛萬事不走心卻又志在必得的樣子,心中忽一陣異樣的蠢蠢欲動。
她到底強壓下那份莫名而來,又倏然而去的悸動,謝過邵璟,上馬而去。
邵璟在身後的朗聲大笑卻又傳來:“阿兕,你記得,你欠我的人情,是要還的!”
郭霁當即控馬,回首笑道:“勝負未定,言之尚早。阿兄稍待何妨?”
邵璟不禁哈哈大笑,甚是歡愉。